文丨刘起

《瞬息全宇宙》在北美上映后，迅速成为近两个月热度最高的电影，很多评论赞誉为疫情以来最好的美国商业电影。

《瞬息全宇宙》（2022）

本片好像一场让人眼花缭乱、欢欣雀跃的大型烟火表演，是无限多脑洞大开的怪异创意汇聚而成的一场电影奇观，让人目不暇接。然而，炫目、喧闹与嘈杂只是表面，这个故事的内核其实温柔又简单。创作者似乎只想用多元宇宙来解决一个普通女性的人生困境。

多元宇宙在流行文化中，早已成为一剂让人又爱又恨的「灵丹妙药」。

当漫威拓展一个虚构的宏大宇宙力不从心时，多元宇宙赶来救场——超级英雄在这个世界的故事讲完了不要紧，还有千千万万个世界等着你，这种无限复制扩张光是想想就让人觉得疲惫。

对于一些谜题电影而言，多元宇宙则如同一种灵光闪现，赋予故事错综复杂的意外、悬念与戏剧冲突，如《恐怖游轮》与《彗星来的那一夜》。

遗憾的是，这种灵光一旦重复就会失去新鲜感，往往沦为鸡肋套路。

《彗星来的那一夜》（2013）

Daniels导演组合赋予了多元宇宙更大的叙事潜力。在这部电影中，多元宇宙不仅是一个无限叠加的大千世界，更接近一个关于存在的隐喻，是一个普通沮丧的中年女性人生所有可能性汇聚而成的世界。

YouTube古怪算法下的大杂烩

从形式到内容，《瞬息全宇宙》都堪称一部后现代主义的超级大杂烩。各种电影类型——科幻、动作、喜剧、家庭情节剧，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无理性的方式混杂在一起，丝毫不在乎类型的叙事逻辑与叙事惯例。

比如可以毫无征兆地从一个激烈的打斗场景，切换到一个王家卫式的迷离爱情场景。

同时，尽管故事是一个女性的存在困境，但这个主题显然包含了更多的情感层次，不仅有秀莲作为一个没有实现自我的中年女性的内在冲突，也有秀莲与女儿之间难以调和的代际矛盾，与丈夫之间的温吞乏味的婚姻僵局、与父亲之间多年未化解的情感冲突。

这三种矛盾，在剧情中直接转化为叙事动力。秀莲的主宇宙中，女儿不被理解、被母爱捆绑控制，导致了内心的压抑和行为的叛逆。丈夫看似无能且软弱，对秀莲的生活没有任何帮助。父亲似乎冷漠又隔绝，多年对女儿不闻不问。

于是，在遥远的alpha宇宙中，一切被颠倒过来。女儿变成了自由穿梭于多个平行宇宙间的大反派Jobu Tupaki。

丈夫则是一个强大又坚定的帮手，并在关键时刻用爱唤回了迷失于多元宇宙中的秀莲。父亲则成为阻碍者，为了拯救全宇宙，阻碍秀莲挽救反派女儿（甚至一度想一起消灭秀莲）。这样看来，多元宇宙混乱的根由，似乎正是秀莲的家庭内部矛盾。

在形式层面，后现代主义的混搭、拼贴手法贯穿始终。

重口味与恶趣味，低级的幽默与微妙的机智、东方式含蓄伦理与港式粗俗无厘头、夸张的二次元漫画风格与冷静的现实主义，激烈暴力的动作场面与含蓄温柔的爱情场面，超现实主义的插科打诨与现实主义的情感审视，这一切有着彻底相反的视觉风格与情感基调的场景，被一股脑地放在一个容器中，猛火乱炖。

这种乱炖看似无节制，其实却杂而不乱。

每一种背道而驰的风格都保留了各自的调性。比如，大反派用超越物理限制的超能力展开的杀戮场面如此嘈杂、华丽、炫目、繁复，而母女化成石头在一个无生命的宇宙中对话的场面却又如此安静、朴素、澄明、简单。

导演组合将他们的另类风格和语气归功于「古怪的算法」，一直以来，他们都在YouTube上观看基于受众口味的大数据算法推送的各种古怪视频，这影响了他们作品风格的形成。

看看他们早期的MV就能理解这两个顽童般的新人类导演为什么能拍出这样一部癫狂的《瞬息全宇宙》。

这种汇集MV、广告、YouTube热门视频风格的创作思路，塑造了一种以拼贴的视觉奇观为主体的风格。

导演二人组在这部《瞬息全宇宙》中，以滑稽、癫狂甚至变态的戏仿方式致敬/解构了大量经典电影与电影风格。大厨宇宙恶搞了皮克斯的《料理鼠王》，女明星宇宙戏仿了王家卫的《花样年华》，无厘头的热狗手宇宙，不仅致敬了一把库布里克的《2001》，更让人忍俊不禁的是在热狗手恋人的场景模仿了马力克。（马力克会被气炸吗？）

除此之外，还有《黑客帝国》《瑞克与莫蒂》、成龙的功夫片、香港无厘头喜剧、李安的家庭情节剧、大卫·林奇，等等。

Daniels组合用一种混不吝加大逆不道的叛逆方式，对经典电影风格进行了一次全方位的「致敬」或者说恶搞。

多元宇宙作为一种情感解决方案，而非现实解决方案

毫无疑问，作为拍摄MV出身的导演，Daniels导演组合对视觉想象力与视觉节奏的把握非常娴熟。也能在他们之前主创的一些MV中看到那些怪异的奇思妙想与无厘头的脑洞，比如DJ Snake的MV《Turn Down for What》。

但是，这些电影手法的挪用、创新与拼贴，这些视觉画面的新奇、趣味性与想象力，如果只停留在形式层面，那么最终也不过是一个大型的、华丽的MV或广告，这些形式上的狂热，最终还是需要建立在一个坚实的「道德」基础之上。换句话说，导演们需要为这个看似荒谬离奇的多元宇宙设定，赋予一种意义。

秀莲既是女儿又是母亲，既要处心积虑取悦自己的父亲，又望女成凤不得不约束自己的女儿；既是家庭洗衣房日常经营的绝对主力，一边接待顾客一边不断告诉自己的丈夫该怎么做，又要案牍劳形，在堆积如山的单据表格中苦苦挣扎，克服各种法律、文化甚至语言的障碍去应付难缠的国税局官员。

母亲、妻子、女儿与企业主四位一体，身处枢纽中心的秀莲作为的普通移民女性面临全方位的压力，多元宇宙这一设定会是解决她困境那颗银弹吗？

豆瓣有一条评价非常有趣，「这么多个universe里没有mp4下载站一个accountant Evelyn可以让她顺利报税吗？」。

是的，这就是这部电影想要告诉我们的全部真相。哪怕你可以穿梭于多重宇宙之间，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你也无法找到一个能够帮你报税的人。

因为，在《瞬息全宇宙》中，多元宇宙是一种情感解决方案，而不是一种现实解决方案。

这就是《瞬息全宇宙》呈现出的多元宇宙的叙事潜力。在漫威电影宇宙中，现实世界无法解决的灾难，可以依靠平行宇宙中的超级英雄来解决。

但在《瞬息全宇宙》中，多元宇宙并不是现实单调的一种替代品，而是现实复杂性的一种延伸。

秀莲看到了大千世界中千千万万个比这个世界的自己更优秀、更幸福、更成功的秀莲。但最终，她不是用这种超能力来改变这个世界的自己，让这个苦苦经营洗衣店的中年危机的自己，变成一个更成功、更完美的人。

恰恰相反，在看过了自己原来有着无限的可能性、无限多种美好的人生之后，选择了接受当下的自己，与这个失败的自己和解。

虽然看似狂乱疯癫，但导演却用一种温柔又细腻的方式，来写一个女性的内在感受。秀莲在这次多元宇宙的奇妙冒险中，经历了一个曲折微妙的心理转变过程。

当她看到女明星宇宙、盲人歌手宇宙、大厨宇宙中的那个自己，她的第一感受是，如果我当时没有选择这个人生——没有跟丈夫结婚并移民开洗衣店，我现在会是多么成功。她把人生的失败归结于选择的错误，于是，丈夫、女儿，都成为这种错误的附带品。

第二部分Everywhere就是秀莲自我发现的内在之旅。她先是发现了在多元宇宙穿梭的自己无所不能，也见到了女儿精神分裂时所见到的一切，意识到人类是多么渺小和微不足道的存在，于是进入了一种虚无主义，想要跟女儿一起进入那个可以吞噬一切的贝果。

黑化的她，在洗衣店宇宙大骂国税局税务官、砸洗衣店，在女明星宇宙诱惑重逢的丈夫，在大厨宇宙揭发浣熊大厨的秘密，在国税局大楼宇宙无情地捅伤了阻止她黑化的丈夫。

但在这一刻她回头一望，发现洗衣店中那个看似无能软弱的丈夫，竟然说服了国税局的女魔头。而那个被自己捅伤的丈夫，依然挡在她身前，阻止父亲手下的跳跃者们伤害自己。

女明星宇宙中的丈夫说：「看到事情好的一面，不是天真，而是一种必要与需要，是一种生存之道。」丈夫温柔简单的爱与善良的心，最终拉回了想要遁入虚无的秀莲。

她才明白，自己这么愤怒、沮丧、慌乱，是因为自己害怕又困惑，是因为自己无法接纳这个失败的自己，所以控制女儿、嫌弃丈夫、怨恨父亲，对身边人这么苛刻。

于是，我们也理解了，为什么最终她与女儿的和解看似有些仓促、缺少情感逻辑。这是因为，她已经先与自己和解了，也就可以温柔地对待他人、接纳他人、包容他人。

秀莲说：「她（Joy）很固执，漫无目的，一片混乱，就像她妈妈一样。但现在我明白了。她一团糟也没关系。因为就像我一样……」

第二部分具有某种存在主义色彩，这样一场由迷茫的自我、失败的沟通所引发的女性内心的情感危机，最终寻找到了一种解决之道——爱。创作者告诉我们，爱、善良、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是对抗虚无主义的必要力量。

你当然可以说用爱作为一种解决方案，太过套路、保守、虚假或者理想化。但这通常就是大众文化产品中最简洁有效的解决方案。

而多元宇宙的设定，确实也为「爱」这一解决方案赋予了另一种合理性——当无数个宇宙的生命经验汇聚在这一刻、这一处——Everything，Everywhere，All at Once，仿佛你已经经历了无数次生命，突然发现，似乎当下平庸的自我也并不是一种很糟的选择。

《瞬息全宇宙》是一次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包裹的一个温柔的自我发现之旅。我们会被万花筒一般的华丽视觉所惊艳，也会被两块石头温柔无声的对白所感动。

它以一种看似荒诞的方式，解决我们的精神危机。在这个意义上，它就是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强力特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