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风窗记者 黄茗婷

电影《不要再见啊!鱼花塘》,是一种很特别的体验。漆黑的电影院中,祖孙两代人的对话,勾勒出上世纪残忍的农村故事,去世的爷爷变成狼人出现在家里客厅,恐怖得瘆人。

但下一秒,画面中的客厅被午后的阳光充盈着,奶奶和孙女叶子懒洋洋的午睡呢喃、充满童趣的儿歌场景,都给人一股清新暖意。

传说和日常、梦境和现实的转换,只在片刻间。

在这100分钟里,因想念去世的爷爷,电影主角“叶子”在梦境、白天(现实)、夜晚(妖怪的世界)层层嵌套的时空里来回穿梭。观众也跟着“叶子”一同见证已去世的爷爷归来,并与之正式告别。

《不要再见啊!鱼花塘》剧照

这部模糊了时间线和打破了空间的电影,像一个出口和入口被隐藏起来的迷宫,让人走进去,却出不来。只有一帧帧充满反差的画面、一阵阵恐惧、舒适和感动停留在脑海心间。

说到这里,导演牛小雨有点小暗喜。2023年1月1日,在一通被她称为“新年第一天赛博”的电话采访里,她跟我说,去感受情绪,而不是理清时空和故事,“让观众陷在电影里”“打破‘第四面墙’”,正是她希望《不要再见啊!鱼花塘》(下称《鱼花塘》)能够给观众带来的冲击。

牛小雨说,她正在创作一种很“新”的电影。这种“新”,被FIRST青年影展评价为“对时空逻辑的大胆打破”,电影构建出了一个“生者与逝者共同存在、共同歌舞的空间”。

作为青年女性导演牛小雨的长片处女作,《鱼花塘》入围了2021年洛迦诺电影节“当代影人”单元,也在2022年北京国际电影节中受到好评,同时是众多影评人2022年的国产片年度十佳之一。

这些无疑可以被视作一名青年导演在30岁来临前的嘉奖。但牛小雨告诉我,在什么年龄达到什么成就,并不是她拍摄《鱼花塘》的最初想法。奖品和名气,也不是她拍电影的原动力。

电影的拍摄念头,起于一种紧迫感:2019年初,她依然难以接受爷爷在两年前的去世,而当时奶奶严重肾衰竭,她很害怕奶奶熬不过那年的冬天。

牛小雨的奶奶

如何接受至亲的死亡?如何与他们告别?如何面对成长过程中的所有失去?

牛小雨很任性:不愿面对,不愿长大,她选择用电影“留住”所有。

01

一部任性的电影

电影,是牛小雨可以随意任性的时空。

有多任性?

牛小雨在电影里安排了多个明显的“穿帮”镜头:主角奶奶背对着镜头说不想拍了;配角邻居叔叔在树荫下打电话说:“我在拍电影呢!”;作为导演本人以画外音讲故事的形式出现;摄制组成员的身影反射在玻璃门上;还有结尾处主角叶子转过头久久地盯着镜头……

处处细节都在提醒观众:你不仅正在观看一场电影,也在观看着电影台前幕后发生的事情。

导演牛小雨片场照

这一度让很多观众看不懂——“为什么电影拍着拍着就穿帮了?”在几次映后交流会上,总有观众如此提问牛小雨。

这些“穿帮”,是牛小雨特意在现实和电影之间撕开的“口子”,如此一来,无论是镜头后的摄制组成员,还是银幕前的观众,都获得了一个从现实进入电影的入口。

牛小雨想做的,其实是拓宽一部电影的可能性,以此“打破第四面墙”“将每个观众也扯入电影的创作中”。

“穿帮”之外,牛小雨的“任性”、观众看不懂的地方,还有很多。

采访中,她语气突然正经,介绍说,电影其实是多层时空的交织。

牛小雨:奶奶其实是这个梦境的创造者

观众所感受到的,可能是摄制组穿帮镜头所代指的现实世界,也可能是电影里奶奶和叶子告别了爷爷的生活。但她不想告诉我、也不想让观众数得出来,到底是哪几层空间。交杂的时空里,随着出口的缺失,观众就可以陷进去、走不出来了。

推动时空不断转换的,是叶子对爷爷的哀思和牵挂。这是一部依靠情绪从弱至强的变化、而不是叙事的演变而推进的电影。

为了便于观众理解这种私人化的感情,在拍摄之前,牛小雨和电影的美术指导兰志强、园月碰到一起,将剧本的逻辑再一次梳理,商量如何把文字变成更大胆却恰当的影像。

剧本中,那些用文字描写的情绪化的意象,比如对爷爷的想念、对童年的怀念、对死亡的恐惧,电影里,一一用过曝的光影、儿童舞台剧、狼人头套和烟雾笼罩的密室等道具和场景表现出来。

最后,这些对时空的任性交织的大胆打破、跳跃的影像思维,正是《鱼花塘》备受行业关注与赞赏的原因。

牛小雨的“任性”创作,给比往年沉寂得多的2022年大银幕,带来一股不落窠臼的清新与惊喜。正如她自己强调的,我们本身就应该在电影院里看到各种各样的电影。

这些大胆,对于大部分观众来说,可能一时难以理解。豆瓣上,对《鱼花塘》的短评常出现“看不懂”“无聊”“睡着了”等字眼。但形式或许难以束缚一些普世情感的表达。与此同时,也有观众对《鱼花塘》给出了“有意思”“惊喜”“个性”等评价。

一名观众打了两星,评论说不知道这个电影在干吗,但自己却看哭了。

虽然观众看不懂,但观众能哭出来、能感受、能共情,在牛小雨看来,这也是一种“看懂”。

她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自己其实是想让大家换一种方式来看另外一种电影。这是她想做的尝试,已经起效果了,观众可能还不习惯,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看懂了。

相较于“看不看得懂”,观众与电影的共情是牛小雨更珍视的。

“小雨你第一次看到电影剪辑好的版本后,是什么感觉?”在杭州路演的映后交流环节,一名观众问牛小雨,脸板起来,很严肃。

牛小雨慌了:“我天。这是来找茬儿的吗?还是什么?”但她还是很诚实地答道:“我从中间就开始哭,一直哭到结尾。我当时觉得,这个电影也完成了。”

“我也是。”观众回复说。

牛小雨看到,这名观众的语气依然很严肃,但她口罩之外露出的眼睛,已经泛出泪光。

牛小雨与影迷拥抱

口罩之外哭红的眼,是《鱼花塘》从2022年夏天在FIRST首映以来,牛小雨映后印象深刻的场景。看过这些场景,她自己的眼睛也开始红红的。她没想到,自己的这些“任性”,竟然能换取观众的共情与感动。

在映后交流中,除了讨论电影,很多观众会分享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这让牛小雨很感动,因为在公开的场合,将深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情绪与秘密大方自然地袒露给陌生人看,这是一件很需要勇气的事情。

02

去世的爷爷变成狼人,回来了

《鱼花塘》何尝不是牛小雨的一次真诚袒露?

在电影刚上映的时候,牛小雨看到一条豆瓣短评说:电影让他不能接受,因为他觉得《鱼花塘》像一个成年的女性变得如5岁小孩一般赖在地上撒泼、嚎啕大哭。

这让牛小雨很不理解,为什么成年人不能撒泼,不能嚎啕大哭?为什么不能真实地表露自己的脆弱?

《不要再见啊,鱼花塘》剧照

牛小雨的脆弱,是爷爷的去世。这是她心里最不能接受的事情。4个月前,在为到日本参加奈良电影节而办签证手续时,家里把户口本从合肥寄到北京。牛小雨打开一看,爷爷的信息页上已经被盖章:已注销。

一瞬间,难过的情绪在她心里狠烈地震动着,她被记忆拉回到5年前爷爷去世的清晨。

2019年春天,一个微寒的早上,牛小雨被摇醒了,妈妈告诉她:爷爷去世了。

她走出客厅,看到爷爷的床已经搬到了客厅里,爷爷的躯体安放在床榻上,很平静。帮爷爷穿上平常最爱的衣服时,爷爷的躯体僵硬冰凉,那种质感,给了她极大的冲击。

《不要再见啊,鱼花塘》剧照

这是牛小雨第一次直面至亲的死亡。那几天的处处细节都刻在了她的脑海里,编织成一片阴影:她不明白亲人怎么会离开,怎么能接受他们的离开?她不能接受。

哪怕难以接受爷爷的离世、十分想念他,牛小雨在日常、在面对家人时,也很少表露这种情绪。大多数东亚家庭都避免谈论死亡,牛小雨的家庭也是这样。

电话里,我们开始讨论起来:面对死亡时,为什么大多数人选择成为韩剧《请回答1988》里的“德善”的家人亲戚,表面波澜不惊,似乎无事发生地在现场打牌?为什么成年人不能像“德善”那样,面对至亲的逝去,嚎啕大哭?

《请回答1988》剧照

“(大多数人)习惯于把最脆弱的那一面藏在心里面,可能说什么为了得体,为了大局,就不展示自己脆弱那一面,这种文化会让我们比较难去表达。”电话里,牛小雨给出了自己的体会。

情绪在现实中越是被压抑,她越是想找到一个空间放肆地发泄。

最开始,这个空间是梦。爷爷去世后,牛小雨总是能梦到爷爷。在梦里,爷爷回魂了,重新出现在家里,爷爷戴着狼人的头套出现。梦中的情节,是恐怖的,但场景是熟悉的1990年代。这些梦好像在说,她从未长大,爷爷也从未离开,一切如旧。

梦的感觉,恐怖又熟悉。牛小雨想在梦境之外,开辟一个具有更多可能性的空间,能够保存这种情绪、这份感受。而梦境中的氛围,奠定了日后《鱼花塘》的基调,是阴森的、绮丽的、温馨的。

鱼花塘是牛小雨小时候上下学必经的地方,也是安徽合肥当地都市志异的流传地。志异里,有杀人犯、无名氏、妖怪、鬼魂,也有充满荷尔蒙的青年男女。

人、鬼、妖组成的一方天地,给电影提供了想象力的空间。在鱼花塘的白天,即夏天闷热的人间,邻居叔叔在池塘里打捞自己失踪的女儿的尸体,套着棕熊头套的男孩在楼下卖催眠灯;到了晚上,鱼花塘已经变成了妖怪鬼魂的乐土,变成妖怪的邻居女孩唱着卡拉OK,熊孩和一群小女孩伴舞,过着暑假的女孩叶子被带到鱼花塘和爷爷见面。

伴舞的小女孩灵感来自牛小雨的童年

但在鱼花塘出现的爷爷,始终戴着狼人头套,像在牛小雨的梦里一样,让人看不清真面目,也心生恐怖。

牛小雨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爷爷会以狼人的形象出现。但在北京的一次映后交流中,一名观众给出了自己的解读:去世后的爷爷,变成了鱼花塘的守卫,守护着家和这片妖精们的乐土。

而他作为“鬼魂”的面目变得狰狞,对于亲人来说可能难以接受,但是当他戴上了狼人头套,对于还在世的亲人来说,反而是一种保护。

《不要再见啊,鱼花塘》剧照

这种解读,让牛小雨当场“麻了”,她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来自观众的反馈,的确让她真实地感受到了一股力量和成就感——电影里营造的,是一种人类共通的感情,当观众能在创作者之外作出新的解读,这似乎也是牛小雨想达到的,“将每个观众也扯入电影的创作”。

这种“扯入”,还有很多。在一次放映上,一位职业为心理学教授的观众将《鱼花塘》的观看当作一场死亡教育。“死亡对人类来说,几乎是一件最大的事情……我们都应该好好去学会告别和疗愈。”

03

小恶霸,想造梦

但作为主演的奶奶和作为出品人的妈妈,却没有像观众那样,直接表达对《鱼花塘》的评价。

像无数家长一样,家人表现出来的关心,更朴素、更实在。自2022年11月下旬上映直至采访,《鱼花塘》的票房大约是65万元人民币。对比后期接档的《阿凡达2》超过14亿美元的全球票房,《鱼花塘》的市场表现显得些许“卑微”或者是“悲壮”。

在这种局面之下,奶奶关心的是,“票房不太好,是不是要亏钱,是不是赚不到钱”。她甚至觉得,电影票房的低落,是因为自己演得不好。

牛小雨与奶奶

而作为投资人的妈妈,无论是关于作品,还是关于票房,都没有想说太多。当知道了牛小雨想拍摄一部关于爷爷的电影却在找投资过程中遇到难题时,妈妈决定卖掉在合肥的一套房子,给剧组注资。

如今,电影的成本收不回来了,妈妈作为投资人却反过来安慰,说自己最早愿意把这笔钱拿出来,是为了女儿、为了奶奶和爷爷,为了这个家,并没有从生意的角度来考量这一次投资。

正是这种宽容的环境,让牛小雨可以无拘无束地成长,如今成为这样的导演。她的任性,似乎有迹可循。

从小,她就自认为是学校里的“小恶霸”,厌学、不交作业、逃课,只爱看闲书和电影、动画片,喜欢画画。在初中的时候,甚至有老师上课一进门就头也不抬地说“牛小雨站到墙角去”,因为怕她会扰乱课堂的秩序。校方经常让牛小雨“叫你家长来”,家人不理解:这个小孩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要再见啊,鱼花塘》的主创大部分是牛小雨的家人和朋友

相反,爷爷奶奶讲的农村的故事、人和鬼的故事,强烈地吸引着牛小雨。他们从抗战年代走来,经历了各个时代的更迭替换,历史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痕迹。

大人世界发生的事,强烈吸引着牛小雨,她深知自己从小就“不是那种大脑一片空白的小孩”,她会不断地思考,每一天的生活是不是合理的。这些关于“合理性”的思考,表现在她身上是任性和叛逆:在学校任性、对家人叛逆。

多年后,站在30岁的关头,她回想起自己的小时候,将这种任性、叛逆视作一种反抗,反抗外界的规则、反抗与家人之间的代沟。她迫切地希望成为大人,有一片自己的天地。

在这种迫切的成长愿望之下,“90后”的牛小雨,天真地以为时代会越走越亮,生活会越来越有奔头,自己也会越来越厉害。

牛小雨的笑容纯净可爱

然而,当她进入了社会,现实却给她浇了一盆冷水。“我们小的时候被画了一个大饼”,这个世界并没有变得更好。

她又很怀念小时候,想回到1990年代的那种无拘无束。但眼前的至亲却垂垂老去,直至爷爷去世的丧钟响起、奶奶的身体也每况愈下……

时间等不及人,牛小雨必须实现这个愿望。她要用电影搭建一个童年般的乌托邦,那里有儿歌、有幼儿园的文艺晚会、有变装综艺和全民竞速的节目,爷爷从未离开,奶奶也依然强健。

家人和朋友们给予了牛小雨很大的支持

在一种跟时间赛跑的紧迫感之下,团队几乎用最快的时间完成了立项、拍摄、剪辑和上映,其间跨越了3年疫情。

当团队从南京路演结束回到北京时,牛小雨发现,不需要看行程码了、不用检验核酸了,因为感染,进电影院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时代翻了篇。”

但牛小雨已经很满意了,“觉得(电影)能上映就OK了”。对于她来说,“奶奶是妈妈的妈妈(婆婆),我是妈妈的女儿,《鱼花塘》就是我的女儿”。

编辑 | 何焰

新媒体编辑 | 江江

排版 | 八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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