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亲爱小孩》导演:我恰恰在解除恐惧

怡晴 | 文 直三 | 编辑

脸上的黄斑、爬满肚子的妊娠纹、无休止的争吵、结婚离婚和再婚、以及女儿患上白血病的桥段,让《亲爱的小孩》在播出期间,不仅收获了全网489个热搜,也迎来了争议性的评论。

观众因为剧集中生育片段以及婚后的家庭矛盾而选择弃剧,在豆瓣短评中写道:“过于真实,所以窒息。”也有观众持相反观点——“还不够残酷,现实世界更残酷。”有人打下五星,认真地写长评分析“肖路的七大问题”;也有人打下两星,给出了另一观点:“我是女性,但我不理解方一诺。”

导演胡坤告诉娱刺儿(ID:yuci-er),在剧集播出期间,他也看到了相关评论,但无论好坏,自己全盘接受,“每部剧一播出就有了他自己的命运,我把一切都交给观众。”

2007年,王小帅导演的《左右》上映后,胡坤在朋友的邀请下,有幸看到了这部作品。电影《左右》讲的是,女人的孩子得了白血病后,在医生的建议下,她决定和前夫再生一个孩子,用新生儿脐带血救治自己的孩子,然而现任丈夫与前夫的现任妻子,均不答应。

90分钟的故事由此展开,人心的考验随之而来。

看到四个成年人在生命与人性之间的挣扎后,胡坤便对这个故事心动了。最重要的是,他觉得这个故事在人性方面,还有可挖掘的空间,“一对离异的夫妻要生孩子,放在现实的话,不可能只是四个人之间的故事,一定会引发家庭之间的矛盾,所以在这个剧中,我重新加入了五组家庭关系进来。”

一部电影,从九十分钟拉长到了34集。《亲爱的小孩》不仅关乎方一诺(任素汐饰演)、肖路(秦昊饰演)、谢天华(聂远饰演)、董帆(谢可寅饰演),更关乎中国式家庭,支线人物也都成为了重点。

将影片转换为剧集的过程历经坎坷。项目曾面临搁浅时,胡坤宁愿赔钱,也要重新买回剧本版权。与此同时,剧本也用了长达八年的时间来打磨。

在这个过程中,胡坤从未婚的状态变成了一名父亲,对中国式家庭有了更多表达欲。

“我觉得未来不会再有八年的时间,去打磨一个剧本了。”创作过程中,胡坤卡过壳、与剧中的人物一起矛盾过、崩溃过,但他想要做的,就是呈现真实。

这种真实,不必丑化,也不必美化。

“现实生活没有霸道总裁”

任素汐饰演的方一诺拿了一张纸,对着镜子使劲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斑点,又站在远处,审视着鼓胀、长满妊娠纹的肚子,她一句话没有说,在有点想哭之后,又深呼了一口气,让自己放松。

眼泪没有落下来,方一诺回归到平静。

这是《亲爱的小孩》的第一个镜头,也是观众“焦虑”的起点,因为关于孕妇的状态过于真实。

完成《亲爱的小孩》初稿时,胡坤还没有结婚,也没有成为父亲。而在之后的修改过程中,他不仅结了婚,也成为了父亲。身份的切换给胡坤带了很多思考,也对《亲爱的小孩》第一集最开始的镜头,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大多数影视作品在描述生命的诞生过程时,就是声嘶力竭地喊两句,妈妈脸上都是汗,头发黏在脸上,然后孩子就生出来了。但当我走入婚姻,看到我妻子的生理和心理变化时,才发现生活经验和观影经验太不一样了。”

胡坤见过妻子怀孕时的焦虑和忧愁,也决定打破过往的呈现方式,将自己亲眼所见的“真实”,拍给观众看。

长满妊娠纹的肚子做的是特效妆,二三十斤重的肚子,化起妆来就需要五个小时,每天拍完十多个小时,又要花一个小时的时间卸肚子,“加起来基本就是一天一夜,现实生活里,女性还会捧着肚子担心磕到碰到,这是我们男性很难体会到的。”

图源:新浪微博@亲爱的小孩官微

胡坤的一个演员朋友在看完前两集后,忍不住给他发消息感慨,“女人太不容易了,咱们一定要对老婆再好一点。”

胡坤并非想通过这个镜头向女性传达焦虑,相反,他更希望男性观众能看到女性生育不易的一面,能对妻子多一点关心和体贴,这样片子才没有白拍。

第一集里,方一诺在生完孩子后,躺在床上拉裤子,而此时的丈夫对此一无所知,甚至没有心地问:“这屋里的空气,是什么味儿啊?”

第二集里,方一诺作为新手妈妈,要时时刻刻照看孩子,半夜起来喂奶是常事。然而当她嗓子干得想喝一口温水的时候,丈夫却在一边熟睡,叫也叫不醒。真实的画面细节贯穿了全剧,残酷到让观众有些“不适”。

胡坤的女儿今年八岁,他想用自己的作品告诉女儿,如果她将来结婚生完孩子,不会依然如曾经一样美丽,婚姻同样如此,爱情里并非只有鲜花与美酒,现实生活中更加没有霸道总裁。

胡坤不想用虚幻的美好教育自己的女儿,他更希望把生活真实的一面摊给大家看,这样才不会在事发的时候,手忙脚乱,毫无应对准备。“我想告诉我女儿,甚至告诉一些未婚女性,当父母是没有门槛的,在成为一个妻子或者丈夫前,你做好准备了吗?又是否知道婚姻意味着什么?”

对于大多数的年轻观众,《亲爱的小孩》更像是一个婚姻预警故事。

而对于胡坤而言,《亲爱的小孩》也有难得的美好,“正因为其中不美好的存在,才衬托出生活中更美好的事物。”

方一诺和肖路离婚时,方一诺的婆婆高彩屏拎着泡菜和鸡汤来找她,方一诺以为婆婆是劝自己不要离婚,而高彩屏一开口,却让方一诺破防了,她说:“我不是来劝你的。你想好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婆婆的话音还没有落,眼泪已经从方一诺的眼眶中滑落。

胡坤对这一场戏很感动,拍摄的过程中,他并没有要求任素汐这一场戏要落泪,等真正拍的时候,任素汐听到了对手戏演员的话,看到对手演员的真情,自己的眼泪就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这是一种女性对女性做出的理解,也是胡坤想要在《亲爱的小孩》中传达出的一些美好。

“如果1万朵鲜花每朵都很漂亮,那大家不知道哪一朵是好看的,恰巧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它可能就夺目了。”

见多了底色,才能分辨出美。胡坤在拍真实,也在拍真实中的那一点美好。

“我恰恰在解除恐惧”

观众在看《亲爱的小孩》时容易上火,胡坤在写《亲爱的小孩》剧本时,也容易上头。

方一诺生完孩子之后,整个家就有些乱套,亲妈嫌弃婆婆看护小孩不用心,婆婆忍气吞声显得有些憋屈,一个家,四口人,互相迁就,却很少有太平的时刻。

直到小叔子的到来,彻底打破了表面上的平静。小叔子斥责方一诺的妈妈过分,方一诺也不饶人,要求小叔子道歉……当男主人公肖路推开家门时,自己所有的亲人,吵得正凶。

这是第五集的情节,胡坤对此印象非常深刻,因为这场戏他写了三天,目的并非要呈现家庭矛盾的是非对错,而是想传达作为男性的肖路的无奈。

图源:新浪微博@亲爱的小孩官微

“每个人都有不完美的地方,作为丈夫、女婿、儿子,肖路也想努力处理好各种关系,所以他总是采取了和稀泥、端水大师的态度,然而生活的矛盾往往是累计到一定程度后轰然倒塌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道理,没有办法说谁是完全对的,谁是完全错的。”

胡坤写这场戏时,站在了每个人的角度上去看问题。他要写一个女性为家庭的付出,也要写一个中年男人看到家人吵到不可开交时的崩溃和挫败。亲妈嫌弃婆婆看护不利、小叔子为亲妈撑腰、方一诺斥责饭来张口的小叔子等情节,既要在情理之中,又能让观众看到中国式家庭时有气愤、无奈,以及共鸣。

无论是肖路、方一诺、谢天华,还是支线人物,精准地挖掘他们内心深层想法,需要细致地琢磨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台词,这对于胡坤而言总是最难的。

代入他们的内心去写,胡坤自己有时候也会写崩溃。

第十六集里,和方一诺离婚的肖路是所有人中,最后得知自己的女儿患了白血病的人,而女儿见到肖路的第一句话却是:“肖叔叔,你怎么才来啊。”

离婚四年之后再次相见,妻子依然不原谅自己,女儿已经不认识自己。

写这场戏时,胡坤卡了五天,回忆剖析人物的内心戏时刻,他的声音仍然有些颤抖,“如果我附体到肖路身上,得知女儿患了白血病,但你居然是最后一个告诉我的,那一刻我除了愤怒、失去理智,还要说最狠的话,在你的心里放刀子,就像当初离婚那样,互相给对方递刀子。”

这种爆发性的戏份,不把自己放入人物当中,抓不准情绪点的话,很容易就失真,达不到胡坤想要的戏剧张力。他能做的,就是更加细致地去写四年后的重逢场面,“在各自情感生活经历的基础上,肖路再次见到方一诺如何反应,见到妻子的现任丈夫又该如何反应,剧集里出现的五组家庭知道了女儿生病,又要做出怎样的反应,全部都要想清楚。”

即便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但胡坤也有写哭的时候。女儿在昏迷中,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爸爸”,肖路认为这是女儿第一次叫自己爸爸,戏里的秦昊已经泣不成声,戏外的胡坤同样如此。

尽管剧集播出之后,引发了两性之间的争议,但胡坤在创作过程中,一直都在寻求一种平衡,他既希望观众能看到女性的不易,也能够换位思考,不固守一方的观点。

图源:新浪微博@亲爱的小孩官微

在第十九集中,商人范东阳对肖路说过一句话:“这人啊,没几个是前半夜想自己,后半夜想别人的。”

这句话是胡坤的妈妈告诉他的,也是他想要传达给观众的,“我们不是为了争出对错的,当男性和女性都站在对方的角度去想一点,我们讨论的话题才会更有价值。”

从还原女性真实的生育情况,到细致地描绘中国式家庭中自上而下的人性挣扎,胡坤觉得自己并没有在传播焦虑和恐惧,“就像我微博上写的,恐惧来自未知,比如你回家要走一段夜路,经常走的你,还会恐惧吗,只有你知道并且清晰了,你才不会那么恐惧。”

胡坤恰恰在解除这种恐惧。

不丑化,也不美化

“真实”与“戏剧”的平衡,在现实题材剧集中出现了两难。

过于真实,有可能会成为焦虑的来源,而过于戏剧,又会让观众发出狗血的感叹。

《亲爱的小孩》的创作过程对于胡坤而言,是一种摸索。在最初的剧本撰写过程中,他清楚地知道,剧集的核心冲突是治病救小孩,是关乎五个家庭的故事。

但如何配比,是不是需要三分钟吵一个架,七分钟哭一次,十五分钟要出现一个新人物,胡坤直言此类技术层面的操作,即便拿一个天平测量仪,也很难精准算出。

另一方面,对于纯技术性的创作,胡坤承认它或许有值得借鉴的地方,但他并不认可这种做法,“艺术作品做的这样刻意的话,必定会丧失某方面的生命力,真实与戏剧之间没有五五分,只有一九分、二八分、三七分或者四六分。”

最重要的,还是一切从人物本身出发,立住人物,找准故事的方向,才能打动观众。

图源:新浪微博@亲爱的小孩官微

现实题材剧集毫无疑问是所有类型剧中,最容易与观众情感共振的题材。

2016年,蒋欣在《欢乐颂》中饰演的樊胜美,不仅有一个重男轻女的妈妈,还有一个需要被扶持的弟弟。被原生家庭拖累的樊胜美,赢得了诸多的观众的同情,直到2019年《都挺好》的播出,现实题材仍在讲述原生家庭的故事。

大到职场,小到教育、买房、全职妈妈等领域,现实题材剧集都有涉猎。据人民日报报道,2021年现实题材剧已经占据全年产量的七成。而已播出的《三十而已》《小舍得》《心居》《我们的婚姻》等剧集,不断滋生出“30+”“鸡娃”等社会议题。

如何在叫好的题材中做到不扎堆,努力寻求突破,是一个难题。而《亲爱的小孩》的与众不同之处,就是呈现出了普通人的真实生活给观众看。

真实可以是不美满的“原生家庭”,是教育里的“鸡娃焦虑”,是女性的“30+门槛”,也可以是《亲爱的小孩》里琐碎的日常,更可以是挤公交、挤地铁、工作中的加班加点等画面。

“我们谁都不是一出生家里就有几个亿的资产,等着你继承大别墅和豪车,我觉得现实题材更应该关注普通人的压力。绝大多数已经结婚的人,除了工作、还房贷,还要忙孩子、亲人与配偶。真实的生活不要去丑化它,但也不要去美化它。”

《亲爱的小孩》播出后,赞誉之外,也有部分质疑朝胡坤涌来。很多人在社交网络上表达自己的困惑,为什么要从孕妇的孕肚切入,又为什么用不断的家庭纠纷考验人性。在胡坤看来,现实题材的表达需要有勇气,而健康的讨论环境不该只有一种声音。

“艺术创作应该有不同的形态去呈现不同的样貌,就像鲁迅先生的一句话,从来都如此,就一定对吗?”

作为创作者,从《隐秘的角落》剧本策划、《八佰》编剧,再到《亲爱的小孩》编剧和导演,胡坤的身份虽有所转变,但他始终在不盲从的同时问一问自己,是否还有不一样的表达和切入点,如此一来,才会有更新颖的内容诞生。

在创作《亲爱的小孩》时,胡坤把它分为了三段。第一段故事讲婚姻中的摩擦,它就像鞋子里的沙子一样会硌脚,即便把它倒出来,但身上仍然留有轻微的伤痕;第二段讲离婚的故事,它就像是互相给对方扔石头,把所有难堪的一面都留给了对方;而第三个阶段是放下心中的隔阂,齐心协力救孩子。

“这三段故事就像人生中我们不断跨越的山峰,没有人放弃,所有人都在努力一步一步往上走。”胡坤说,这就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