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白塔之光》拍的是北京故事,剧组住的旅馆名字就叫“白塔之光”。 (剧组供图/图)

中国电影《白塔之光》是个北京故事,里面的人物说话带有各地口音。演员王宏伟偶尔冒出的河南话和不着痕迹的喜剧节奏,总能逗乐一些观众——这是在德国柏林,现场大部分观众甚至听不懂中文,却被击中笑点。

《白塔之光》入围了第73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2023年2月18日下午,该片在柏林电影宫全球首映。记者会上,在大银幕颇有观众缘的配角演员王宏伟回答提问,说自己只是男主角谷文通他姐夫,却掌握了谷文通他家的秘密。这句话又引来一片笑声。

《白塔之光》主创王宏伟、黄尧、张律、辛柏青(从左至右)在柏林国际电影节。 (片方供图/图)

两天后,女主演黄尧前往柏林电影宫三楼接受各国媒体采访,走上台阶,她惊讶地发现《白塔之光》导演和演员们的照片依旧悬挂在墙上。采访结束后,她拿着手机从墙的左边拍到右边,记录自己和开幕片She Came to Me女演员安妮·海瑟薇柏林电影节同墙的高光时刻。

其实《白塔之光》上承费穆、田壮壮的诗意抒情,糅杂烟火气,更显得面目朦胧。费穆导演的经典电影《小城之春》(1948)透过爱情三角的道德难题,回应抗战后历史与精神的断井颓垣,田壮壮2002年翻拍《小城之春》,由辛柏青饰演章志忱。《白塔之光》找来田壮壮、辛柏青饰演无法来往的父子。

辛柏青和田壮壮导演合作过《小城之春》和《吴清源》(2006),《白塔之光》是两人第一次演对手戏。辛柏青向南方周末形容,“有种熟悉的陌生人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恰恰就是影片里父子之间的关系体现”。电影里,父亲是缺席的。离婚的谷文通,女儿交由姐姐和河南姐夫(王宏伟饰演)照顾,不再与被判劳教一年后避居北戴河的父亲往来。

相较于男性的懦弱犹豫失败,《白塔之光》里的女性个个果断勇敢、温柔坚强。黄尧饰演的“北戴河之花”欧阳文慧则是美食博主谷文通的年轻摄影师伙伴。她是一位出生在北戴河的孤儿,五岁后被广东夫妻收养。欧阳文慧不按牌理出牌,神秘而有魅力,推动剧情前进,带来父子和解的契机。黄尧向南方周末分析这个角色:“她看起来表面上是一个很有活力的,独立的,积极的,主动的一个女孩,但是我觉得在她内心深处,其实是一个很茫然的人,是一个找不到方向和飘忽漂泊的状态。越是因为这种茫然,她越是要在行动上,外在体现出她的主动性,显得好像很有主意的样子。”

导演张律试图透过决裂疏离的父子关系,男女主角像父女又像情侣的暧昧情感,白塔多元异质的精神景观,体现与北京城若即若离的拉扯纠缠,回应中国三代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白塔之光》的英文片名可直译为“无影塔”。有一场戏,谷文通和欧阳文慧在白塔下面走,没有影子。当欧阳文慧说“我能抱抱你吗”,两个人靠在一起的时候,地上的影子显现出来。辛柏青觉得这是一种隐喻。“两个孤独的灵魂,他们的人生轨迹在某一方面重合了,互相得到了安慰,影子就慢慢长出来了。”辛柏青说,“这也是张律的电影好的地方,我们还是希望人性当中有好多美好的闪光的东西。”

当地时间2023年2月18日,第73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上,导演张律出席电影《白塔之光》首映会。该片入围电影节主竞赛单元。 (视觉中国/图)

“拍北京一定要拍出那个外延”

南方周末:你之前的电影《福冈》和《漫长的告白》(原名《柳川》)都以地名命名,这次拍北京故事,为什么取名《白塔之光》?

张律:叫《北京》的话不太合适。白塔在北京的建筑里面是很特殊的存在,其中当然也包含宗教(藏传佛教)的意义。颜色上,它与周围的灰色和棕红色不一样。白塔是元代开始建的,是生活在周边的人甚至北京人都很熟的地方,肯定和北京人的精神状态、情感状态有关联,这个影响可能是潜移默化的。白塔在我这里是很重要的地标。然后我们全体剧组住的宾馆叫“白塔之光”(笑),我很感谢他们。

南方周末:《白塔之光》和前作《柳川》似乎有很多关联,从《柳川》杀青后到开拍《白塔之光》之间,你经历了什么?

张律:在日本拍完《柳川》后,疫情暴发了,我就回韩国教了一个学期的书。因为家里有点事,我得辞掉教职回北京待比较长的时间。2020年9月回国,我在广州隔离了14天,当时西城区白塔老进入我脑海里。我拍《柳川》实际上是北京兄弟的故事,主要场景在柳川,北京鼓楼在片中简短出现。我觉得不过瘾,本来就在想什么时候会拍北京。隔离期间,所有的街道、过去的朋友、过去的情感状态,我感觉可以落实在白塔旁边,于是用14天写了《白塔之光》这个剧本。

南方周末:剧本完成之后,你在拍摄现场做了什么样的调整和改变?

张律:太多太多的调整和改变。举个很简单的例子,黄尧和辛柏青在白塔寺附近的广济寺墙边,黄尧想在那里祈愿,问辛柏青这里求什么灵(按民间信俗,广济寺求姻缘)。这场戏原来不是这样的,原来是到广济寺里边拍,非常复杂,他们俩怎么拜,在那里怎么迷失,想得很多的一个场景。疫情期间,提前两天突然说不能拍了。反而是简化后比进去拍好多了,进去可能是景观很漂亮,寺庙有人拜。进不去,在墙外拜,那种感觉我觉得有意思(编者注:与片中两人感情关系呼应)。

片中辛柏青的家,原来我们在白塔寺边上找到了一个四合院。也是拍的前两天,那家不让拍了。我们换了一家,结构就不是传统的四合院,进去后有个走廊。这是很重要的场景,那怎么办?原来的调度是辛柏青从四合院出来的时候,唐山男模在院子里走台步,辛柏青就模仿了一下。但换了一个空间后,男模就住在辛柏青租给他的房子里。男模在走廊上走台步,这两个男人新的关系就拍出来了。

南方周末:说到唐山男模,这个角色尽管北漂生活艰难,依旧练习走秀。为什么会设计这个人物?

张律:北京人有北京人的难处,北漂的人更有难处,怀抱梦想的人想在异乡找到什么东西其实很难很难的。两人对话里有嘛,男模说谷哥,在这儿活着太难了,辛柏青说哪儿不难啊。

拍北京的时候一定要拍出那个外延,不能缩小地去拍。我觉得“现在北京不只是北京人的北京”才是真正的北京,原来北京人非常有优越感,户口待遇全部都是最好的,不一样的。现在这个东西在瓦解,他的优越感还在,面子还在。只有胡同的老北京,那个不是北京的质感,是你想象中的北京,概念化的北京。

南方周末:关于北京的外延,片中为什么放在北戴河?

张律:男主角他爸爸(田壮壮饰演)就去了北戴河。北戴河离北京只有280多公里,一般说三百公里。他为了孩子们、为家庭幸福牺牲,离开这个家。但一直惦记着北京,距离太近也不行,太远也不行。辛柏青演的是典型的北京人,出生成长娶妻生子离婚到中年都在北京。他爸爸是北京人,但他爸爸不在,缺失了上一代北京人的影响的一个北京人,跟有爸爸妈妈在一起的北京人又是不一样的。他爸爸离开北京在北戴河,但所有的想法还在北京。

南方周末:电影里中学同学聚会唱《北京欢迎你》,将很欢乐的歌唱出了不同的味道,这个运用蛮有意思。你是一开始就决定让他们唱这首歌吗?

张律:没有,其实我一直在想,甚至考虑过李宗盛的《山丘》。我一直在观察同学聚会唱得最多的歌,大多是主题很大的歌,有时候也会唱红歌,唱的时候感情不一定跟这些歌完全一致,但是那首歌能唤起青春回忆。北京奥运会是中国人最骄傲、最昂扬的时刻之一,但是他们中学同学来唱,这种很宏大的东西和个人际遇交织,歌会变。辛柏青唱给谁听?给巴黎的老同学听,歌曲的名字也是其中很重要的歌词“北京欢迎你”。对方三十多年没回来,一直在巴黎,北京还是欢迎你回来,其中的情感五味杂陈,这个外国人肯定理解不到。

不是“爱”,是“傻瓜”

南方周末:片中田壮壮演的角色最爱演员上官云珠(1920-1968),喜欢看交际舞录像带,你是怎么构思的?

张律:还是从人物出发。他那一代都是上官云珠的粉丝。现在的偶像和粉丝的命运完全不一样。那时候是一样的,可能这更拉近了偶像和粉丝的关系吧。但这是很悲伤的。

他为了这个家庭牺牲自己,但他还有自己的精神世界啊。他也追求美,也被异性吸引,也有他的偶像,有他的七情六欲。但是他是隐忍着,牺牲着,在三百公里以外守望着他的家庭,希望他们平安,希望他们一切顺利。交际舞那场戏里他不是说吗?“看,但我不会跳。”

南方周末:片中谷文通的家庭关系挺有趣的,譬如他没有自己抚养女儿,而是交给姐姐姐夫一家,包括最后他和他太太情感关系的处理,你是怎么构思的?

张律:实际上改革开放这一代中国家庭结构的变化最大,在那之前的“文革”时期,政治观点不一样会离婚,但整体来说,还是跟过去的传统家庭在观念上差不多。经历改革开放经济大潮后,人们会更强调个人的感受、个人的情感状态,这样非常好,但因此家庭结构可能会瓦解。我觉得中国社会里,从谷文通这一代开始,整个家庭结构真正在开始变化,离婚率升高,也有单亲家庭。

南方周末:谷文通前妻的现任老公或男朋友,是张献民饰演的一位韩语老师,他说“sarang”在韩语里是“爱”,同样的发音在维吾尔语里则是“傻瓜”的意思?

张律:我很年轻的时候,通过新疆的朋友就知道这个梗。我很好奇:“你们口头哪有那么多的‘爱’。”他说不是“爱”,是“傻瓜”呀。后来说人变傻瓜才能有爱,有了爱会变得像傻瓜一样。不同民族语言里一模一样的发音,会有不同的意思。在北京,有教韩语的教授,街头原来有很多卖羊肉串的,他们也会说sarang, sarang。庞杂的民族,庞杂的语言,是现实生活的一部分。

其实这次让张献民客串一下,原来安排他演一个法语老师,但那太像他自己了(编者注:张献民毕业于巴黎第三大学和巴黎高等电影学院)。最后关头我就改了,改成韩语教授。其实他韩语说得不好,他说法语的话,他的身体表现是不一样的,说韩语的话,我觉得他的身体表现可能更有意思。

南方周末:片中的两位女性,欧阳文慧和南吉,都是摄影师。一位比较年轻,一位稍微成熟一点。你是怎么构思她们的?

张律:当然一开始想的还是欧阳文慧,她和辛柏青的工作关系带来的暧昧情愫。男女一起工作很容易会有这样的情况,但不一定是爱情,也不一定跨到哪一步。影片里女孩亲了他一下,其余什么都没有,但那种情感是暧昧的。男女情感彻底来说都是暧昧的,所以我设计出欧阳文慧。其实像欧阳文慧这样直率、有魅力的女孩我们身边很多,反而是西方人会感叹:中国女孩也这么有魅力!

设计她之后,我就想,她的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呢?她对中年大叔感兴趣,也就是说她对比自己有阅历的人更感兴趣,那样的话,她的朋友就应该比她岁数大,也许都是摄影师。欧阳的前男友在巴黎,欧阳没有去,他们俩可能是在那里认识的,有时候是距离决定很多情感的变化。然后南吉可能见证了他们生活里的某一部分。片子里谷文通问南吉跟欧阳的前男友上没上过床。南吉说差一点。有时候可能要扔到巴黎,才能够看清楚北京这个空间里的人的情感状态,就像白塔的影子在青藏高原一样。有时候需要远,才能知道里边的真相,近的时候是当局者迷。

南方周末:你会不会觉得《白塔之光》有很多比较幽微、朦胧的情感,很多时候是比较难以“翻译”的?这几天你接受媒体访问,你觉得外国人能不能理解,或者跟这些情感产生共鸣?

张律:对。昨天主要是外媒采访,我觉得不光是外国人,中国人也好,完全的共鸣是不存在的。就看跟你的缘分,也跟他的阅历、眼界和现在的情感状态息息相关。有可能某一个外国人,即便不懂细节,但和他某个生活经历相遇时,他就非常理解。我们写文章,拍电影,不能为了“翻译”,有时候美文不可译。你的生活状态,中国的方方面面,外国人能理解一部分就一部分,为了大家全去理解的话,就是好莱坞。跟好莱坞不一样的,就是一定要不讨好人家,不讨好人家就不是好莱坞。

电影《白塔之光》中,辛柏青(左)和田壮壮(右)饰演一对努力达成和解的父子。 (剧组供图/图)

“永远给孩子唱幸福,等他老了会无所适从”

南方周末:你的电影一向文学性非常高,《白塔之光》如何放置这些文学诗歌?

张律:实际上也是从人物出发。谷文通原来是写诗的,后来不写了,现在写美食博客。但是只要是原来写诗,热爱诗歌的话,他的身体里一定还保留着诗歌的节奏。他虽然改写美食博客,但他还在读书,家里有很多书,这个人应该叫“读书人”。片中为什么要出现诗歌?虽然他已经不写诗了,但是自己美好的想法,诗歌里很美的韵律,他还是想传达给自己的女儿。于是他会去给女儿买诗歌的书,那本书叫《给孩子的诗》,里面所选的诗歌几乎跟孩子都没关系,但孩子其实小时候就应该开始读这样的诗,而不是说世界只是浪漫的、美好的,不只如此。电影里所有诗歌都出自这本诗集:食指的《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北岛的《一束》,顾城的《一代人》,也都收在这本儿童读物里。

顾城为什么会出现在电影里?因为顾城就出生在白塔寺边上的北京大学人民医院。他也是在那里度过了儿童时期,可能和电影中的人物都是街坊,只是辛柏青的角色岁数小,要么他们就可能是朋友。电影里他姐姐不是说“你爸写了一首‘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然后他女儿说:“那是顾城的!”然后他姐姐讲:“你爸写诗别人记不住。”辛柏青的角色不是一位优秀的诗人,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放弃了的诗人,失败了的诗人。往往这种人更会给自己的孩子看诗。所以还是从主人公出发,也从白塔寺那一带的居民出发。鲁迅博物馆就在白塔寺边上,能看到白塔寺,那一片有许多文化遗产,我们没有必要避开,在那里生长的孩子们会潜移默化地受影响。

南方周末:欧阳文慧在北京朝阳儿童福利院弹风琴教小孩唱李叔同词曲的《秋柳》,这首歌在《漫长的告白》中也有出现,由倪妮演唱。你为什么这么热爱《秋柳》?

张律:这首歌是公共版权。另外,她去福利院做义工,给小孩唱什么歌呢?这首不是小孩的歌,有很悲伤的感受,但如果只给小孩唱欢乐的歌,这是一种偏见。《秋柳》一说是李叔同作词作曲,还有说作者是他的徒弟。李叔同的《送别》,他描绘的凄凄惨惨,很多明星都唱过,但最好听的是童声。这首也一样,凄惨的歌让童声去唱时,会更进入你的内心,又说不清楚。这些孩子会成长,以后会遇到这样的情景。唱的时候不知道,但人生最后会遇到。《送别》小时候唱,到了中年到了老年,感受又不一样。永远给孩子唱幸福,等他老了会无所适从。

南方周末:能谈谈影片结尾朱丹演奏Carl Stamitz写的D大调中提琴协奏曲的独奏部分吗?

张律:我们在拍田壮壮演的角色的住宅楼,进门是长长的走廊,二楼再上去。拍戏那天,有一个声音老干扰我,有一个中提琴的声音老出来,在那个环境里听到很魔幻——里边有人在拉中提琴。我希望这人能稍停一下,让我们拍完。门敲开,是一位女士,她问你们干什么,我说我们在拍电影,然后她非常善良地停下来。但是那首曲子已经进入我脑海,她自己在独奏练习协奏曲,从某种意义上,辛柏青的角色每天也都在练习:怎么去面对父亲,怎么跟父亲和解,是一个练习的过程。按照那天的状态就是独奏,所以有断的地方,其他的乐器要进来衔接,我不要,我就要断的,一直在练习,可能永远在练习。

(作者系香港浸会大学电影学院研究助理教授)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陈智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