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墨西哥三杰”之一的吉尔莫·德尔·托罗,继2017年备受好评的《水形物语》之后,时隔四年,终于推出他的最新电影力作《玉面情魔》,并获得了第94届奥斯卡四项提名,包括最佳影片、最佳摄影、最佳艺术指导、最佳服装设计。

跟前作《潘神的迷宫》和《水形物语》一样,影片《玉面情魔》同样是一部以20世纪为故事背景的时装电影。对于特定时代的执着,再次折射出托罗导演深藏内心的童话情结。

显然这便是托罗的选择。他既不会刻意追溯遥远的古代,去挖掘鲜为人知的传说;也不会跟当下贴得太近,以免现实的况味损害童话应有的质感。

2006《潘神的迷宫》

2017《水形物语》

纵观托罗导演以往所聚焦的故事,往往都是停留在20世纪前半段。二战、法西斯、冷战、大国博弈、边缘个体,这些元素便是构成托罗暗黑童话的串珠。

回望这些“多事之秋”,无论是极端政权下的怪异奇谭(《地狱男爵》),还是神话与科学彼此交织的永生传说(《魔鬼银爪》),总能让人感受到不经意间的会心一击和温暖治愈。

2004《地狱男爵》

1993《魔鬼银爪》

相比之下,托罗的新作《玉面情魔》有着更为黯淡的底色。准确来说,影片脱胎于上世纪40年代好莱坞的黑色电影,改编自作家威廉·林赛·格雷沙姆创作于1946年的同名小说,讲述的是一名马戏团男演员靠着操纵人心的骗术,联合女心理医生诓骗上流富豪钱财的故事。

2021《玉面情魔》

该小说甫一出版,便大受欢迎。在被20世纪福克斯公司迅速买断电影改编版权后,导筒便落到极有天赋的导演爱德芒德·古尔丁手中。恰好时值大明星泰隆·鲍华急求转型之际,他瞬间便看中了这个极具黑色气质的故事,遂而便在1947年诞生了这部黑色电影经典。

1947《玉面情魔》

鲍华版《玉面情魔》尽管在后世备受赞誉,但在当时,由于担心这个故事可能会影响泰隆·鲍华在大众心目中的形象,影片便遭到了一定程度的雪藏。就连一开始的公映,福克斯公司都是以B级片的量级采以小规模发行。

而这一经典故事之所以能吸引托罗这位怪咖,确实在于它本身的魅力和多重寓意。

鲍华版《玉面情魔》中,男主角斯坦顿从一开始就以风流潇洒的浪子形象出现。当他在马戏团中得见赞娜、皮特两夫妇身怀绝技,能够当众表演蒙眼猜物的把戏时,他瞬间嗅到商机。

斯坦顿先是勾引赞娜,拿到了这一把戏中的关键——暗语。随后他又勾搭上马戏团中最年轻漂亮的女孩莫莉,并教会她蒙眼猜物的技巧。习得诀窍后,斯坦便带着莫莉离开马戏团,前往远方的大城市,到酒店和奢华的夜场表演,赢得了满堂彩。

在此过程中,斯坦结识了女心理医生莉莉丝,并在她身上找到新的商机。莉莉丝在为上流权贵治疗时,往往都会录下后者的谈话,因此她的手中握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斯坦顿敏锐地发现,只要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掌握到这些富豪们的隐秘私事,并同时利用蒙眼猜物的把戏,便可以当众上演通灵之术,进而就可以从富豪们身上诈取金钱。

虽然斯坦顿的这一设想在初期卓有成效,但随着富豪权贵们的要求不断变得严苛,甚至要求离世多年的亲人爱侣在阳间现出真身,他的风险便随之而来。无奈,斯坦顿的骗术最终还是被他人识破。此刻他才发觉,那位看似从旁帮助他的女心理医生莉莉斯,竟然背后插刀,将其出卖。

影片结尾处,斯坦顿在警方通缉和身世落寞的双重打击下从此萎靡不振,最终沦为了马戏团里的“怪人”。所谓的怪人,便是被马戏团团主恶意营销,打造成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怪物形象,啃食活生生的牲畜,以此为噱头来赚取票钱。

然而,受40年代好莱坞的电检限制,该片并没有以斯坦顿的悲惨下场为结局,而是让一直爱慕他的莫莉与其再次邂逅,并最终拯救了斯坦顿。

可以说,鲍华版《玉面情魔》虽然基于种种原因,留有一些遗憾,但作为一部古典好莱坞后期的黑色电影,至今依然拥有其独特的影史魅力。加之泰隆·鲍华、琼·布朗德尔、柯琳·格蕾和海伦·沃克等明星的闪耀出演,足以让人感受到独属于曾经那个时代的银幕星光。

而托罗版的《玉面情魔》,虽然在整体的故事框架上与原版保持一致,但很多的情节设定和角色性格层面,却有着不小的差异。这些差异,便源自于托罗独特的暗黑笔法。

在原版当中,斯坦顿从一开始就汲汲于富贵,哪里有商机进阶之路,哪里就有他的身影。

当他得知赞娜懂得绝世把戏后,便利用男色套取了这位半老徐娘的信任;当他明白蒙眼猜物的把戏想要成功,得靠一位更有魅力的年轻女孩时,他找上了莫莉;而到了大城市后,他又在莉莉丝身上瞥见了投机取巧之处,便又三度移情别恋。

托罗版中,虽然斯坦顿的这一渣男属性并未改变,但其行为转变的过程却并不相同。比如在最开始,他其实并没有打算勾引赞娜,相反是赞娜自己耐不住寂寞,撩拨于他。甚至对于蒙眼猜物的把戏,也是赞娜和皮特主动在他面前演示后,他才慢慢开始产生兴趣。

饰演新版斯坦顿的布莱德利·库伯,少了些鲍华身上的风神潇洒和渣男魅力,但却多了一份蒙蔽世人的老实与真诚。这也是为什么当他找上莫莉时,我们绝对不会怀疑他的动机,因为库伯身上天然有着那种穷小子追女仔的质朴和憨厚,让你自然而然地就放下心防。

对于斯坦顿这个角色的设定,托罗的改编其实还是挺大的。在影片中,托罗特别交代了斯坦顿的人物前传———他如何失去父亲,以及如何进入马戏团。这一点,鲍华版中毫无交代。

当你看到一个刚失去父亲的穷小子,孤苦伶仃地前往马戏团谋求生计,并且想要通过习得一技之长出人头地,这其实已经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但托罗的巧妙之处正在于,他留了一处惊人的后手,即斯坦顿父亲的死另有玄机——斯坦顿蓄意让老父暴露在寒风中,使其活活冻死,并在父亲耳畔留下恶狠狠的咒骂。

由此,托罗实际上讲述的是一个一波三折的故事,这里面的叙事机制,让原版中单调的情场渣男转而焕发出更为丰富的人性光谱。这也是为什么在托罗版中,爱情的链接变得虚晃且可有可无,而人性的明暗显得更为波澜壮阔。

除此之外,托罗版在处理开头和结尾时,也有着两个较大的改编。一个是对“怪人”命运的交代和铺垫,另一个则是对莫莉拯救斯坦顿的彻底删除。

先说说第一个改编。在鲍华版的开头处,斯坦顿的悲剧宿命感其实并非由“怪人”挑起,而是由赞娜的塔罗牌进行预示。先是赞娜在为皮特占卜时,出现了极为不详的征兆,之后在影片的中段,赞娜到斯坦顿家中拜访时,又为他进行了占卜,出现的是跟皮特类似的情况。

这种带有神秘色彩的宿命暗示,乃是那个时期好莱坞黑色电影的共性风格。这在比利·怀尔德导演的《失去的周末》《倒扣的王牌》等影片中也不乏其例。

而托罗采用的策略是,将马戏团那位“怪人”的命运进行细致的展现。在此,既有斯坦顿和怪人之间的对视和博弈,也有两者头部伤口处的相似勾连。此外,托罗还特地安排了斯坦顿和马戏团团主聊天的戏份,后者向斯坦顿详细地道出如何制作马戏团“怪人”的残酷过程。

除了“怪人”之外,马戏团团主收藏的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婴孩标本,更是成为某种恐怖命运的象征之物。当然,这些带有怪诞收藏癖意味的奇观式视觉元素,同样也是托罗作为邪典片导演的私人酿藏,只不过这些元素正好跟影片中的人物命运形成巧妙的融合而已。

而托罗对影片结尾大刀阔斧的删改,则体现了他想要完成鲍华版的《玉面情魔》当年所未能完成的银幕遗憾。托罗的这个举动,让我们看到了一位优秀的导演给予影史经典的尊重。

影片最后,当我们看到库伯那张满脸胡须的面孔,早已逝去华彩的双眸,以及他知晓自己命运后的自嘲大笑后,终于感受到那份从斯坦顿的记忆深处暗涌出来的苦涩与懊悔。

或许,只有到了这一刻,他才终于懂得皮特在死前的那个夜晚所道出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