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恺

春节陪朋友去常去的隐藏在上海闹市的“旧款宁波菜馆”,老板老严在丝毫不装修的小店里接待八方来客,吸引力全靠厨房里老婆的手艺。他们家的宁波菜是老式的,笋脯在外面几乎见不到,海瓜子是地道的,苔条黄鱼也是必点菜,均是咸鲜可口。严老板说,没有咸味,哪里来的鲜美?外面的宁波馆子就让他看不上,赶时髦,口味越来越淡。

他开了四十年的老式宁波菜餐厅,店址换来换去,客人是跟着走的,也就不挂招牌了,小店面能出品三百多道菜,可见手下的功夫。

我开玩笑说,淡才好,人家点菜就多,你这里,三四个菜就能满足半桌人了。严老板不服气,说程耳前阵子拍《无名》,在这里拿菜,总共点了两万多块钱的菜呢。

日常展现无常

这才知道,原来电影里那酱汁淋漓的醉虾是本店出品,在如此热爱烹饪的严老板手下出品的醉虾,当然只只鲜活,难怪在《无名》里出现了两次——当然不是因为美味,而是某种暗示,还有勾连性。

第一次是在王传君扮演的王队长家的父亲寿宴上,一盆子醉虾,只只踉跄,不敢打开盆盖,害怕虾蹦将出来,猩红的腐乳汁加酒,这是浸泡活虾的液体主料,硬生生被拍出血腥的效果。暗示着王队长此刻的走投无路?看电影里的设计,王队长出身应该是中产之家,父母亲是殷实宁波商人——当时上海的“宁波帮”颇有实力,爱面子,讲礼仪,才念念不忘“往年过生日都是十来桌”。

但是自从儿子投靠了日本人,卖力当着汉奸,家里名声显然不好,加上处于战时,渐渐地没有人上门,生日宴都这般萧条,父母亲都失落。但显然,他们没有能力给孩子谋出路,自己后来也在战争中逃往香港,开了个小餐馆,求的不外是日常温饱。这样也就有了第二顿醉虾的出现——接近结尾,王一博扮演的叶先生到了香港,走进了王队长父母开设的江浙菜小馆子。双方应该是素不相识,茫茫人海偶然相遇,按照徐志摩的诗,是“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但这场面里却有着极高的情感浓度,王队长死在叶先生手下,是电影里的重头戏,两人本来是带有竞争关系的亲密同事,一起吃早餐,一起处理尸体,一起挣扎着在战争的阴影里过着近乎日常的日子。没想到,有一天,会拔枪相向。

抛开原有的导演思路和原定版本,只按照现在呈现的电影场面来谈,王、叶的竞争关系分外带有杀机。电影开场,两人在早餐店吃排骨,显然是一笼一笼上来的豉汁排骨,而非上海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白俄”大量涌入带来的炸猪排——虽没有出现在镜头里面,但也可以猜出。只因下一个镜头就是王队长在指责叶先生多吃多占,我点的排骨,你倒吃得多,不知道早餐是一人份的吗——某种程度上的划清界限,猥亵的话语里透出某种阴狠,我的盘中餐你不要抢。但叶先生显然不在意,吃得格外痛快,还舒缓地弄了两下领带。

这部电影的主旨是在黑云压城之下,每个个体在多种势力间的挣扎和选择。所以有人说,这部电影讲的不仅仅是人性,而是政治。

政治何其难讲,《无名》最复杂、最出奇的地方就在于日常中渗透出政治斗争的点点寒意,每顿饭都在说政治。王、叶的早餐就是如此场面,不仅要划清你我,还要讲述没有他们参加的饭局上,日本人杀人强奸的故事。王讲来如此的平淡熟悉,显然没有半点的道德困窘,完全站到了日本侵略者的立场之上,所以才有后来杀掉叶的未婚妻的一幕:一半是立威,打击竞争对手;另一半才是色心,显然他在舞厅观察的时间不比叶少——这越发显出王的阴狠。

一边是这样热火朝天、阴险毒辣的竞争,另一边还是吃喝日常,这是《无名》中特别好的一点,借日常来展现无常。每个日常里都是潜伏杀机,残酷的表态外加阴谋的诞生,让一顿顿的饭吃得格外惊心动魄。

回到王一博扮演的叶先生在香港的那顿饭——自然也不能平静。桌上的几道菜肴,均为宁波小餐厅出品,一道醉虾、一盘苔条黄鱼、一盆海瓜子。叶先生夹起醉虾就下嘴,这时候的虾没有那么活蹦乱跳,更该是细嚼慢咽,剥壳吞食。但显然导演的安排是直接入口,文质彬彬的小生筷拣活虾去头就吃,多了些人性的暗面和生猛的猫一样的凶残,难怪柜台上的小姑娘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也许是另有含义?凶手与幸存者家属的相遇,哪怕双方皆不知情,也应该有些张力。

这家人显然不知道王队长已经去世,只是闲谈着还在上海的儿子。这注定是一场没有结果的对话,乱世里浮萍一样的生命,本来也经不起追究。但这场戏足够了,京剧里大家都在茫茫黑夜里转来转去的《三岔口》,也是这样的情调。

吃不下,吃不惯

说到电影里经典的饭桌场景,很难避开梁朝伟扮演的何主任的那顿饱餐。在酒店里,冒着暴露的巨大危险,杀了意图叛变的共产党员张先生后,他心神凝重地去了餐厅——显然是常去的广东菜餐厅,桌上的白灼芥蓝暴露无遗。电影里他也是广东籍贯,大约是他的食堂,是最让他安心的地方。

但白衬衣上的一个血点正在氤氲而开,让他心神越发不宁,这顿饭,是很难吃下去了——接下来就是身份暴露,他知道。但因为要保护自己的同事,还有爱人,不得不杀。重重心事之下,这顿饭吃得真的是不知其味。

何主任大概是电影中几顿吃饭戏里吃得最少的人,显然也是心思重,最后他也对叶先生说:我实在忍不下去了。电影里设定他是身居高位的共产党潜伏者,背负着重要责任,再怎么能掩饰也很难寝食皆安。在虹口区的日本酒馆里,艺伎唱着哀伤的歌,这让人想起了梁朝伟在《色,戒》里扮演的易先生的名言:他们的音乐,都是鬼哭狼嚎的。在《无名》里面,让他厌烦的则是食物,是这种侵略性的食物彰显出来的压迫感。他对对手渡部——日本情报机构的头目已经明确地说,吃不惯日本菜,很难。接下来的处境更难——饮食哪里是小道,分明是是否属于同一战壕的标志,但何主任还是坦然微笑着,吃不惯。

内心的愤怒已经难以掩盖。

森博之扮演的渡部,咀嚼肌有力,善于在饭桌上观察人性;首鼠两端的唐部长自作聪明,圆滑世故,顿顿饭吃得非常自如,除了有一次要赶火车回南京,焦急情绪爆发,说了“这些饭吃不了多久了”;相反,他的“表哥”,也就是梁朝伟扮演的何主任几乎不再掩饰自己的不满,战争的步伐越是加快,每顿饭越是吃不下去,尤其是直斥渡部是战犯的那场戏,与其说不欢而散,不如说图穷匕见,杀机已露——一顿饭吃得血淋淋,再文雅的生鱼片摆盘也掩饰不住撕破表面平和的内心力量。

大约他也有求死的决心,一方面是已经暴露,另一方面,还是实在难以忍受日常的紧张,这场潜伏已经若干年,让人崩溃。他和妻子在一个城市,却只能通过西点店的拿破仑盒子来传递情报,一种近乎变态的对自己的苛求,但也只能如此,周围的局势过于艰险。显然周迅扮演的交通员也在尽力隐藏,哪怕对自己的战友张先生也十分防备——张先生诧异地看着她:“结婚?我怎么不知道你有丈夫?”说明了她工作的极度谨慎。

何主任诛杀叛徒后和她的拥抱,以及周迅极度变形的面容,充分说明了两人潜伏中的压抑和紧张,西点盒子这仅有的一点联系,大概是这场生死搏斗中两人唯一获取的一点温暖。至少,她确定这是他给她的盒子。

这家店后来出现在香港街头,让他也露出了一丝恍惚的笑。

导演不断用时间标注的办法,与其说在推进剧情,不如说在告诉我们,困在时间里的人们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这样的选择是当事人永远没办法得知的,而我们的“洞若观火”也不过是“事后诸葛亮”的说辞,对选择者毫无疑义。

隐喻权力,放大邪恶

叶先生最早的设定更为复杂,但只看成片效果也会发现,这个人物的挣扎是最为明显的,甚至超过了何主任。他吃了王队长蒸笼里的那份排骨,用牙签(同样是饭桌工具)杀死了犯人,谦恭地在日本间谍面前喝着杯中酒,说着“没有任何背景,只能靠自己努力”的时候,都是典型的攀爬之人的面貌。这种拼搏中有着一股任性的骁勇,因为背景是“无”,所以只能靠“蛮”去一次次地拼杀。从王队长对他的话语弹压,包括众人对他的防范中就能看到,这个人身上蓄积的蛮力是最可怕的。

王一博出演这种亦正亦邪的人物非常合适,有些时候的面孔光亮如一把匕首在阴影里闪烁。电影没有交代他的家世背景,很多人用程耳曾经写在时尚杂志上的一篇故事来做这个人物的小传,但那篇文章里的人物要比电影复杂许多,《无名》中的叶先生更像是一个青春期的少年,横行无忌,有着古龙小说里杀手的影子。所以在整部电影里,他吃喝的场面虽多,但心思更不在食物之上,包括最后一场的吃喝,都吃得心不在焉——毕竟,心思过于复杂的人,也难享受食物的美味。

他和渡部的几次饭局,与其说是吃饭,不如说是在以酒献忠心。很多人注意到酒杯的颜色改变,说叶不是亲信的时候用的白酒杯,当成为亲信,开始改用黑酒杯。这显然是误会了空间的秘密:前面的几次吃饭是在正规的餐厅,多种颜色的清酒杯本身就是必需品,饭局逐步移到渡部的私宅后,酒杯也变成了一个颜色,确实说明了他一步步靠近了权力核心。

但这种权力随时都会崩溃,此时已经到了边缘——电影的上映版本给了他刺杀渡部的任务,不管任务如何,这个人物绝对不能用黑白两色来区分,叶的表情永远是隐忍,咬住嘴唇,流泪,流血。某种程度上,他是何主任的幼稚版,那些饭他更吃不进去。

当然,电影里最让人眩晕的一顿大餐,还是海边几个日本士兵吃的那只无辜的羊。众人解释比较多,羊的无辜与日军的残酷,而每个人对待这只羊的态度,则显然经过了精细的考证。来自底层的士兵基本上没机会接触羊肉,只有高层的公爵才有机会吃过羊肉,别人最多也就是听说过——从自己的飞行员亲戚那里。这基本是真实历史细节的再现,日本饮食结构的改变确实是十九世纪末才开始的,民众吃牛羊肉是更晚的事情。

突然想起之前的镜头,刚轰炸过广州的日本飞行员在返回基地的路途中,广播不厌其烦地强调着午间的伙食,都是各种异国风味大餐。一顿完全被忽略的午餐在这里闪回:这些侵略者在异国国土上的烧杀劫掠,其结果就是一顿顿丰美的午餐?这时候,“邪恶”被加倍放大,电影里的每一顿饭,都变得含义丰富,都脱离不了残酷的政治现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