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阿树

《无名》,是烂片吗?

自上映以来,《无名》就呈现了两极分化的口碑,以至于豆瓣罕见地弹出提示:

豆瓣在电影《无名》评论区弹出的提示

片中,梁朝伟发挥依然稳定,王一博的银幕首秀没那么不堪,《无名》不是烂片。

但好与烂,不足以概括《无名》的特点。

结构是导演程耳的拿手好戏。

他的故事,来源于结构,他的表达,也来源于结构。在他的电影里,结构之重要性,有着一种建筑学的意义——没有结构,一切就不复存在。

然而,当我将《无名》看了两遍之后,却发现勾勒其结构是徒劳的。

导演完全打乱了时间。倒叙、插叙、跳切的编排,没有清晰的逻辑链条可以追寻,而是根据某种情绪和节奏,看似随意地插入或者闪回。

《无名》没有清晰的时间线

所有的线索,并不由台词来交代,甚至不置于视觉中心。比如,叛逃的地下党特工,张先生(黄磊,饰),向何主任(梁朝伟,饰)供出地下党组织情报时,他还未说出同伴名字,何主任已经在纸上写下了“陈”字。

这种伏笔,与后面剧情形成了呼应。

何主任作出了影响整个故事走向的决定,但没有一句台词,也没有一个行动上的呈现,而是需要观众发挥蒙太奇的想象力,将前后的碎片信息组接起来。

看《无名》,需要一种观众与创作者的共鸣。开篇三个谜一样的并置镜头就告诉你,这是一个迷宫拼图游戏。导演把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答案,剪得七零八碎,现在,你要一片一片串联起来。

《无名》剧照

能接受这种默契,《无名》就是个不错的片子,至少,它在智力上是不输于人的。我们有太多电影,展现了创作者缺乏基本的智商。

接受不了的,也会发出很多无法辩驳的批评:装腔作势啊、故弄玄虚啊,不好好讲故事什么的。

这是一部奇特的电影。说奇特,不仅是指叙事形式与风格,更在于作品展现的创作痕迹。

准确来说,是一种撕裂感。

01

具体和不具体

《无名》故事不复杂。

电影所设定的核心情节,其实很简单。日本战败前夕,特工头子唐部长,眼看特工部将被裁,他投诚了国民党,转而与日本人“和谈”。他知道自己的手下何主任是地下党卧底,但他不在乎,他只想让他们自相残杀。

眼看和谈要成功了,何主任决定在自爆之前实施一个大胆的计划。

《无名》里的日本军官和叶某

但当这个故事在程耳手下变成电影文本,镜头语言呈现的,是一个具体与不具体的故事。

在具体与不具体之间,捡起重要细节并将它们拼凑成完整的故事——这是观看程耳电影的乐趣。当然,这种观影体验,能不能成为乐趣,因人而异。

“具体与不具体”,是片中何主任说的。何主任,作为汪伪政府的特工出场,审讯前来自首的地下党成员张先生,要他陈述自首理由。

张先生第一次说,是为了和平,是体恤汪先生的苦心。这种说辞,太不具体了。“宏大”的说辞,落伍了,不适应潮流了。

《无名》里,黄磊饰演张先生

第二套说辞,张先生讲起了老家广西,父亲留给他一块地,可以望见漓江。他是个软弱的人,不适应巨变的年代。言下之意,是厌倦了情报工作。但这太具体了,过于矫情了。

谁在乎你一个机要员,管你老家有几亩地,管它漓江风光几何,至于叛逃本身,属于人性的东西,根本不值一提。

黄磊饰演的这位张先生,是《无名》一把钥匙,用来理解这部作品何以如此拧巴,理解程耳从《罗曼蒂克消亡史》到《无名》的挣扎。

《无名》剧照

程耳作品历来颇有作者意味,对于谍战片,他不能接受过于宏大、空洞。但又不能矫情,不然成王家卫了。

《无名》这张答卷,正好在不具体与具体之间,形成一种悖论。想说的,与不能说的,都使劲地藏,使劲地耍花招。欲说还休,欲拒还迎,欲颠覆,欲妥协。

两句话能概括的故事,本身无聊、单调、指向明确,没有可容分辩的歧义。程耳楞是掰碎了,揉烂了,穷尽了他在文本建筑学上的才华,把结构弄到匪夷所思的程度。

为的,是能说一点什么,或者能藏点什么东西。

张先生就是一个有趣的证例。

他念了两遍台词,“我是个软弱的人,不适应巨变的年代”。他厌倦了谍战,想回广西安度晚年。其叛逃,有顺理成章的地方。

《无名》剧照

但程耳没有锚死。他把线索藏在了很多细微的镜头语言里,制造了张先生最矛盾、最具歧义的身份。你可以说,叛逃,是计划的一部分,是革命的献祭。

这种模糊性,表面上看是一种审美取向,给观众留足了解读的空间。细究发现,任何关于张先生叛逃动机的讨论,最终止步于一种文本游戏,没有意义层面的可延伸性。

02

腔调体面

《无名》 没有具体的人。

但有两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人物,极为特殊。

一是前文所述的地下党叛逃者,张先生。他有自己的恐惧,有自己的怠倦(当然,这只是一种解读),导演不敢给这个人物以定性。

张先生

恐惧、疲倦和懦弱,被塑造得很真诚,但也可能是一种把戏。

这个人物没办法拍得更具体了,不然动摇了谍战片的整体基调。

王传君饰演的马仔没有事业的理想,没有政治的抱负,而是靠政治谋生。但他有着相对明确的个性,在餐桌上讲血腥残忍的故事,去谋杀现场的路上,却一直对没吃够的蒸排骨絮絮叨叨。

他杀人,但不吃活蹦乱跳的醉虾。他是唯一一个活在“具体”之中的人。

王传君饰演的马仔王队长

但这个人物支离破碎,他向同伴举枪的动机,无迹可寻。据王传君接受GQ杂志采访,他补刀杀死公爵的戏,没有出现在成片(如果这是真的,这是否还能定义为谍战片都值得怀疑)。

如此一来,这个人物被彻底边缘化,变得无关紧要。这也把导演原本可能想探索的主题,瓦解了。

但导演仍试图拍摄他们细微的腔调和言行,以抵达某种具体。

江疏影饰演的地下党女特工,爱上了她的刺杀对象,被捕了也不愿求一句话,不是信仰上的“道不同不相为谋”,是因为会失了尊严。

剧中的人物,优雅、体面,领带需要反复换,衣服上的血渍要擦干净。即便是割喉处决,血浆喷射,也要点一支烟。

这种腔调感,承接了《罗曼蒂克消亡史》。

江疏影饰演的特工江小姐

腔调,是程耳对上海的执念。他镜头下的民国与上海,就是腔调的化身。腔调,本质上是某种观念、行为和生活方式的外在化。反过来,越是动荡时代,腔调就越不合时宜,体面也越难以保全。

就像《罗曼蒂克消亡史》中,一些帮派成员不顾体面、不顾道义,积极主动跟日本人合作。

因此,动荡时代,腔调、体面和尊严背后,往往是命运与抉择的叙事母题。最终的帮会火拼,也基于这种命运的抉择。

周迅饰演的陈小姐

《罗曼蒂克消亡史》中,葛优说:他们不喜欢现在这些,高楼啊,秩序啊,好看的好玩的好吃的,他们都不喜欢。或者是有其他什么目的,毁掉上海也不可惜。

腔调感十足,对吧?

表面上看,这种腔调,是典型的黑帮资产阶级化的嘴脸,但它有着复杂的意指。片中的葛优,作为一个体面的黑帮二把手,坚守他的黑帮规矩、道义、恩仇,当然,还有资产阶级化的体面的生活方式。

但是,在战争面前,这种“罗曼蒂克”不堪一击。体面,最终在历史的巨轮之下,灰飞烟灭。葛优不得不摘下他的礼帽,过上了流亡者的不体面的生活。

《罗曼蒂克消亡史》中的葛优

《罗曼蒂克消亡史》的腔调,本身是一种叙事的主体,体现着一个黑帮家族的沉浮,实际讲的是国家与历史的命运。类似叙事视角的,美国有《教父》,中国台湾有《悲情城市》。

不管黑帮还是资产阶级,历史的失败者,有什么体面可讲?这话不对,失败者的体面,有时蕴藏着更强大的叙事张力。

《罗曼蒂克消亡史》,不是对罗曼蒂克本身的哀悼。体面,意味着生活的秩序感和仪式感,而它对应的,是毁灭:

战争如何毁灭文明。

03

程耳失灵了

极致的浪漫与体面,极致的暴力与毁灭,《无名》也想延续《罗曼蒂克消亡史》的形式美学。

影片最重要的一条线,是一队日本兵,从井里打水喝,发现井下有日本人的尸体。他们在“蒋委员长万岁”的巨大标语下,枪决当地的居民,试图逼问出“凶手”。

一位男子举手说,没人会把脏东西藏在自家井里。这一点很程耳,也很上海,很有腔调,即便说这句话的人,可能只是一位农民。

《无名》中被泥浆活埋的人民

接下来是电影最残酷的一幕:他们用泥浆活埋了这些中国人。依然是程耳式的经典俯拍镜头,配着恢弘的音乐,营造出一种抗战片中少见的古典肃穆。

接下来,门外来了一只羊。不吃羊肉的日本人,这次破了例外,把它宰了,围着篝火大快朵颐。

从风和日丽的午后时光,再到酣畅饱暖的篝火晚会,这种不事声张的叙述,给人汗毛倒立的颤栗体验。

《无名》中的日本军官

事实上,本片中,倒叙、插叙、跳切的编排,没有清晰的逻辑链条可以追寻,时间被完全打乱了。但这种来自视觉和画面的力量,是连贯的。

比如,上一个镜头,日本飞行兵高空执行任务,飞机上坐着一只戴眼镜的狗,名叫罗斯福,其中一人说着,这里风景虽好,但每天路过,难免厌倦。

下一秒,是广州的废墟,觅食的流浪狗。

接着,一首高雅的古典乐,衔接了觥筹交错的咖啡馆,血迹斑斑的审讯室,还有那吠声四起的恶犬。这是程耳最擅长的,将残酷藏在精致的视觉之中。

这种借由视听语言来审视那场战争的创作用心,无处不在。

审讯室总是血迹斑斑

影片有句台词,“我讨厌你衣冠楚楚的样子”。借用这句话,还可以审视那些战争下的众生相。

还是王传君扮演的无名马仔,他把日本人强奸中国女孩的事,当做饭桌上的精彩谈资,还是从日本人那里听的。他为同伴叶某错失听故事的机会而感到可惜。

在残酷的行凶杀人和处决罪犯的日子里,王传君在过着一种极其精致的生活。吃早餐可能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就算死了人,该等的蒸排骨,还是得等。

王传君饰演的王队长

王传君扮演的这个角色,是导演想构建的众生相的重要拼图。但遗憾的是,他去往那片海滩,做了什么事,以至于如何影响了整个时局,没人知道了。他何以向同伴举枪,也不得而知。

整个电影,就是关于在大厦将倾的时刻,人心惶惶,每个人,都在找自己的出路。这种设定,原本可以提供一个绝佳的切片,撑起程耳导演描摹众生相的野心。

然而,从最终效果来看,《罗曼蒂克消亡史》那一套形式美学失灵了。腔调变得空洞了。原因在于,“腔调”背后,文明与毁灭的冲突,没有真正构建成一个主题。

程耳一以贯之的腔调,这次既没有服务于人物,也不关涉主题。

梁朝伟总是摆手、摇头、皱眉、抿嘴,让我很是出戏,他好像不得不这样做,以掩饰他不像易先生那样阴郁,而是一个合格的、八面玲珑的特工。

梁朝伟饰演的何主任

对比《色·戒》易先生和《一代宗师》叶问,他演的何主任,同样是来自民国,但多少有点单薄和做作了。

对于“叶某”,我没什么好说的,这次,他的演技没有那么不堪,但如果王一博先生管理好自己的眼白,他还是可以承担起耍帅的功能,如果市场答应他演一回坏人,也许整部影片会别开生面。

还有王传君角色的支离破碎,黄磊角色的模糊和摇摆。

人物塑造的结果,证明了程耳野心的破灭。最终,临到最后关头,他也许发现,自己没什么能说的了。所以,最后半小时,你可以看到一种异乎顺畅的、符合大众期待的叙事。

在本身确凿的叙事传统里创造歧义,这是《无名》拧巴的地方。

文中配图来源于网络

编辑 | 吴擎

值班编辑|莫奈

排版 |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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