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4日14时25分,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主会场Sala Grande外振聋发聩的响起《哦,命运女神》,乌克兰导演谢尔盖·洛兹尼察(Sergey Loznitsa)携新片《基辅审判》走上红毯。

每一场全球首映式都有属于它的主旋律, 有的悠扬清雅,有的神秘梦幻,有的欢快雀跃;有的是电影配乐,有的是流行音乐。伴随二战题材纪录片《基辅审判》的是雄厚壮丽的《布兰诗歌》序歌《哦,命运女神》。

“哦命运,像月亮般,变化无常,盈虚交替;可恶的生活,把苦难和幸福交织;无论贫贱与富贵,都如冰雪般融化消亡。”

在道德观和价值观普遍被媒体和大众所裹挟的今天,电影人和艺术家如歌中所唱,声望可在瞬间腐臭,昔日同僚于一夜间远离,命运遭到无情的捉弄。

《基辅审判》剧照

当气势磅礴的和声突然划破我紧张不安等待的心情,面前洛兹尼察伟岸的身材赫然化为一座丰碑,悲壮的伫立在人群中。出生于白俄罗斯,成长于基辅,受电影教育于莫斯科,关注二战、苏联历史和俄罗斯现状;他对纳粹和极权统治受害者怀有深沉的同情,心始终与最脆弱的人民在一起;他站在超脱时空的高度,以熟思审处的态度诉说人类浩劫。就是这样一个人,敢于在俄乌战争爆发后直言权威机构表态的含糊不清;他也为被围剿的俄罗斯电影人发声,不惜与欧洲电影学院割裂以示抗议,却被乌克兰电影学院以不忠于祖国之名而开除。多么魔幻!

彼时世界各地正在积极重映他执导的反映东乌战争的《顿巴斯》(2018),我内心不禁捏了把汗。幸运的是,洛兹尼察长期以来的审慎和理智为他赢得了足够的尊重和信任,他的新片老片依然出现在随后众多影展及电影节上。也许策展人明白,他与乌克兰和俄罗斯密不可分的创作不但不应抵制,相反更具有价值。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份运气,即使是天皇巨星。

23年前,同样喜欢《哦,命运女神》的迈克尔·杰克逊在最后一次巡演前溘然长逝,这本是他被控猥亵男童后首次复出。81天后,麦当娜在VMA颁奖典礼的开场献词——

“然后,猎巫开始了,关于迈克尔的负面故事似乎一个个接踵而至。我感受到他的痛苦。我知道走在大街上感觉全世界都在反对你是什么滋味。你确信自己的声音将永远淹没于私刑暴徒声势浩大的吼叫中,我知道那种无法自我辩护无助的滋味。当麦克尔的死讯传来……那一刻我脑中盘旋的都是,我抛弃了他。我们抛弃了他。”

麦当娜的这番演讲或许称之为告解更贴切。在这里,她不是为了声明迈克尔无辜,而是告诉世人,他曾需要帮助,我们辜负了他。如今(很遗憾)越来越多的人需要帮助,尤其在取消文化“行之有效的”成为另一种审判之后。很多人已注意到这种趋势,开始以电影人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态度,托德·菲尔德(Todd Field)便是其中之一。由他编剧并执导的传记片《塔尔》(9月1日首映)记述了一位当代音乐家大起大落的人生。

《塔尔》海报

莉迪亚·塔尔(凯特·布兰切特饰)是EGOT(艾美奖、格莱美奖、奥斯卡奖、托尼奖)大满贯得主,柏林爱乐乐团第一任女指挥。她是乐界传奇,无时无刻不追求完美与掌控力,在专业上拥有偏执的极客精神,既迷人又令人敬畏。她从不停歇的音乐生活仿佛把我们带进象牙塔,对话的不是身边人,而是马勒、莫扎特、巴赫等早已仙逝的大师。直到有一天,大街上混乱愤怒的人群举着牌子反对她不洁净的道德,美妙的音符化为冰冷的现实。

我们可以认为影片有两位原型,一位是事业成功的马林·阿尔索普(Marin Alsop),巴尔的摩交响乐团第一任女音乐总监,第一位录制马勒(第五号)交响曲的女性指挥;另一位是晚年失业的詹姆斯·莱文(James Levine),前纽约大都会歌剧院音乐总监,受数起性侵男子指控后,2017年12月3日被停职调查,转年被解聘,他从未被正式起诉。

我看过几次莱文担任指挥的演出,听说过他东窗事发,但不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无从了解,也无法了解。这种感觉在本片中得以重新体验。菲尔德用大量篇幅描写了塔尔的事业,对她的私生活却只进行隐晦暗示。当她被指控时,我难以确认该相信谁,唯一能确认的就是,这是一位献身音乐的艺术家。菲尔德在《纽约时报》采访中说,“没有人是无辜的,也没有人完全有罪。”他给了塔尔两个结局,一个不美好但现实,另一个美好但看上去不现实。

现不现实,事在人为。威尼斯电影节,这位从纳粹统治中涅槃的九旬老翁,让本片作为第二部主竞赛片亮相,不可不谓用心良苦。另一部在平行单元威尼斯日意外出现的阿贝尔·费拉拉(Abel Ferrara)的《毕奥神父》(9月2日首映)也意外的与《塔尔》遥相呼应。

如果说希亚·拉博夫(Shia LaBeouf)是好莱坞本世纪最著名的麻烦大王,应该无人反驳,闯过的祸从柏林机场到德州公路,从片场到私生活,从酗酒斗殴到行为艺术,道歉和犯错的速度一样快。他的人生长河貌似不是向前流,而是回旋流,2020年底,又受到前女友虐待的控诉,职业生涯再次跌到冰点。

《毕奥神父》海报

当我在片单上看到《毕奥神父》时,惊喜交加,没想到这么快看到他的新作品,而且是与名导演合作。9月2日首映那天,我早早来到会场外等待主创抵达。一同抢占C位的是一位西装革履的彪形大汉。他拿着卡片机不停拍照合影,料想是真粉不是保镖。当剧组抵达时门口围满了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男女老少,大声呼喊“希亚!希亚!”还有人手里拿着《变形金刚》(2007)中山姆(希亚·拉博夫饰)和米凯拉(梅根·福克斯饰)被霸天虎袭击后手拉手趴在地上的剧照索要签名。

这热情的场面与媒体事无巨细的恶行报道之间的反差,不逊于2019年《我控诉》获得威尼斯评审团大奖和费比西奖。当初观影时无法停止在19世纪末和1977年之间穿越,脑中不停发出疑问,波兰斯基真的不是在借古喻今,为自己40多年前性侵未成年少女翻案吗?

1918年深夜,微弱的烛光下,毕奥因没有参战,忍受着思想的煎熬,埋在阴暗里的身影仿佛是希亚,喃喃自语,为曾经不断伤害他人的行为感到羞愧;一位女士前来忏悔,却不相信上帝存在,毕奥愤怒的命令她“说基督是主!”他谴责的目光紧逼对方,仿佛面对的就是自己——希亚;毕奥曾是纳粹支持者,当意识到纳粹真面目时,内心开始撕裂,他蜷缩在宗教的世界里,仿佛希亚当初突然看清自己,断绝了一切外界联系。

在开拍前学习拉丁弥撒期间,拉博夫内心受到极大触动,皈依了天主教。首映后问答环节,他感谢这部电影拯救了自己。站在旁边一直后仰朝天把两个胳膊肘驻在舞台上的费拉拉抹了抹眼角。费拉拉曾有多年与毒品和酒精抗争的经历,对于他,这部影片是关于毕奥神父的挣扎,同时,也是他和拉博夫的。如这位喜欢挑战世俗的叛逆导演所言,“电影不存在于真空中。”

希亚·拉博夫参演的下一部作品是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的《大都会》。与好莱坞大片场割裂多年的科波拉倾其一生积蓄,个人投资1.2亿美元,在83岁之际欲完成他毕生野心之作。一场豪赌,却招募了一位有精神和行为不稳定史的演员,显然,他有自己独到的判断。谁人的未来不是常取决于他人的一次判断?

今年主竞赛单元入选了三场庭审戏,且都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分别发生在三个不同时代不同社会阶层。

《阿根廷,1985》海报

首先上映的是《阿根廷,1985》(9月3日首映)。1976-1983年间,阿右翼军政府执政时期对左翼人士、游击队和持不同政见的平民进行大规模镇压和杀害。1985年,检察官尤利奥·赛萨尔·斯特拉塞拉负责对主要军官提出诉讼。由于前政府势力仍有残余,他认为这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年轻一代为近三万名被迫害的冤魂伸张正义的决心给了他勇气和信心。这一审判的重要性被认为仅次于纽伦堡大审判,最终取得了民心所向的胜利。

另一场庭审原告也获得胜诉,很多人却无法为之欢呼。《蚁王》(9月6日首映)聚焦于意大利1968年著名的布莱班蒂案件。阿尔多·布莱班蒂是受人尊敬的诗人、作家、艺术家和哲学家,因与同性有不正当关系而被告上法庭。与《塔尔》一样,导演吉安尼·阿梅利奥( Gianni Amelio)重墨详述“人设崩塌”前的故事——有教养的博学多才的长者,与热爱艺术的情窦初开的青年相爱,二人用文学和诗歌传情,在戏剧和绘画中寻求自我独特的表达。不幸的是,丰富的精神世界和彼此的真情爱慕无法抵御宗教和法律的“反对”。《蚁王》和《塔尔》虽都展现同性之恋,但指涉的是更广泛的社会现状。在2014年69岁时出柜的阿梅利奥坦言,重提当年猎巫经典案例,实因无法忍受如今以公共道德的名义对知识分子进行攻击。

《蚁王》海报

紧随《蚁王》第二天首映的《圣奥梅尔》中,检察官咆哮着斥责被告劳伦斯·科利是恶魔,竟能杀死自己只有15个月大的女儿。与明显憔悴的布莱班蒂不同,站在法庭上,劳伦斯表情坚毅平静,对罪行供认不讳,法官每一个问题都回答得清晰干脆。随着审讯的深入,我们即使认为她是个残忍的母亲,也不得不开始关心,她怎么了?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到底在想什么?与塞内加尔割断联系,到法国来求学,何以最终走到这样的绝境?电影止于辩护律师的总结陈词。当劳伦斯趴在检察官腿上哭泣时,也许很多人再也无法把她只是当作一名罪犯。该如何为她判刑,这个问题留给了观众。

《圣奥梅尔》海报

五天连续四场法庭大戏,9月3日《阿根廷,1985》诉讼镇压异见者的前政府,4日《基辅审判》绞死二战中杀害波兰和苏联人民的德国军官,6日《蚁王》整顿社会风纪,7日《圣奥梅尔》把谋杀女儿案剖开,在非洲移民所处的社会背景下放大。我们既坐在电影院,又坐在听证席,既是旁听者,又是法官。虽然有的案件发生在另一块大陆,或在上个世纪历史极端时期,但仔细想来离我们又并不遥远。你我每个人都可能有一天成为另一种形式的受害者或证人(但愿不要成为犯人),更重要且被忽略的是,现在似乎人人都在生活中扮演着判官的角色。这种权力到底该如何行使?

其实,9月2日首映的《骨及所有》已把这个问题抛出。

《骨及所有》海报

在人类中间生活着一个特殊的群体——食人族,他们外表与常人无异,可以嗅出彼此;他们食人不是像汉尼拔一样烹饪成“美味佳肴”,充满仪式感,而是一头拱在尸体上生啃,场面可用令人作呕来形容。毫无疑问,编剧兼导演卢卡·瓜达尼诺(Luca Guadagnino)无意塑造像吸血鬼、狼人或僵尸等对许多观众来说充满魅力的新种族,而是尽量让故事趋于不加修饰的现实。生存是第一需求,原始的欲望伴随着野蛮与爱。玛伦(泰勒·拉塞尔饰)和李(蒂莫西·柴勒梅德饰),一对爱情鸟亡命天涯,寻找可以隐居的家。他们最大的敌人是同类萨利(马克·里朗斯)。他对玛伦紧追不舍,与其说因为感情,不如说因为片中题眼“爱的世界不要怪物”,在“正常人”那里得不到理解让他变得扭曲变态。

假使真有间歇性必须要吃人肉的饕餮,那么你会如何看待他们?是同学、朋友、邻居、亲人,还是天敌?《蚁王》《圣奥梅尔》和《骨及所有》都紧紧围绕少数群体的个人遭遇,所谓“正常人”成为了他者。玛伦、李、萨利、布莱班蒂和劳伦斯,就像倔强不溶于液体中的颗粒,浮浮沉沉,四散漂移。等待他们的,也许是有一天被过滤清除,也许是哪位好心人加入一滴催化剂。他们的生存状态就像薛定谔的猫,而你,希望这只猫是死,还是活?

不知是不是因为过去的几年看尽太多人间百态,悲天悯人的导演们愈发仁慈。今年很多影片,无论根据小说改编还是原创,都描写了生活中挥之不去的痛苦,最后又不约而同表现出对人性的希望,比如《白噪音》、《鲸》、《骨及所有》、《巨大》和《伊尼希尔岛的报丧女妖》,结尾美好得令人无法拒绝,又突兀得近乎绝望中的渴望。然而有一部,让我意外的同时,却突然获得一种多年负荆后的释怀,因感恩而眼眶湿润。

《园艺大师》海报

如果说《毕奥神父》讲述每一个圣人都有过去,那么保罗·施拉德(Paul Schrader)的《园艺大师》(9月3日首映)则深情地低诉,每一个罪人都有未来。从《出租车司机》(1976)开始,施拉德的主人公便深陷在难以自拔的罪恶感中,努力又无助的寻找救赎,在女性的爱中看到圣洁的光芒,却抵挡不住新一轮的暴力。拯救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他曾经信仰的加尔文主义称,“我信我命是天意,我信我魂是恩典。(I trust my life to providence. I trust my soul to grace.)”《算牌人》(2021)里威廉·泰尔(奥斯卡·伊萨克饰)把这句话纹在后背。他在纸牌中消极的抵抗,再也无法忍受时愤起一击,又不可避免的只能享受短暂的复仇快感,兜兜转转后回到狱中,梦魇开始的地方。施拉德的英雄如困兽,找不到生命的出口。他让拉·琳达(蒂芬妮·哈戴许)探望泰尔,二人像亚当与上帝一样伸出手指,如米开朗基罗所画却不得相碰。他依然不确定这些可怜人的命运,因为内心还有太多的怀疑,但总归留下了一丝希望。

今年,终于,我们第一次看到了完全的彻底的解放。《第一归正会》(2017)的牧师托勒(伊桑·霍克)说,“上帝无处不在,在每一株植物中,每一条河流中,每一只微小的昆虫中。”他闲暇时永远在花园逗留。5年后,他化身为真正的园艺大师,亲手建造属于自己的伊甸园,不再背负身后的万字符和胸前的骷髅头,不再屈服于任何人的恩惠,不再在孤注一掷时相信暴力,而是相信爱,相信自己的双手。

这是一个漫长的旅程,为了寻找答案,必将经历磨难与煎熬。电影结束时,我默默的感恩,感恩威尼斯电影节今年把终身成就奖(导演)颁发给保罗·施拉德,感恩他在这里获得最高荣誉时带领我们走向曙光。

疫情和战争激化了混沌与困境,但我们总是希望明天会更好,不是吗?电影节开始前,7月9日21时,凤凰剧院在威尼斯圣马可广场唱响《布兰诗歌》。生命短暂,瞬息万变,唯爱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