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不只是主角崛起的前戏,生活是属于每个人自己的感受。

撰文 |  周晓晓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最近,一个叫“二舅”的男人火了。

他是B站UP主“衣戈猜想”视频《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中的“主人公”,11分27秒里浓缩了他“卑微却伟大”的一生。视频结尾 “衣戈猜想”总结:“我从二舅这里,看到了我们这个民族身上所有的平凡、美好与强悍。”

被近四千万网友围观的二舅,由此升格为苦难叙事里一个小人物逆袭的传奇,被人比作视频版的《活着》,在他的苦日子里咂摸出治愈、励志乃至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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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好生活这把烂牌的二舅固然值得点赞,可作为被记录的主人公,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发出自己的声音。这让我想起了广袤大地上沉默的大多数——农村里近5亿的庞大群体。

他们曾活跃在第五代导演镜下,2000年以降,仍有一些青年创作者不放弃为他们言说,并可喜地获得不少观众青睐。谁说农村人只配做背景板?谁说苦难在电影里只是主角崛起的前戏?虽然生活是属于每个人自己的感受,可除了忍耐苦难,我们还应该再往前走一步,追问一句:为何及如何不再让他们受苦?

生活就是你死我活的斗牛

2009年,生肖牛年,在中国银幕上出现了一部奇特的电影。大半程的篇幅里,主角只有一个男人和一头牛,片中那个灰头土脸的倒霉男人叫“牛二”,片名为《斗牛》。

《斗牛》的故事背景设定在抗日战争时期沂蒙山区的马牧池村,它多少会让人联想起姜文导演的《鬼子来了》——八路军撤退后日军来袭的山村里,村民成为动荡乱世里最易被践踏的草芥,无情地被集体碾压,留下一地刺目的红。灭顶之灾中,也只剩主角一人幸免于难。

《斗牛》开场就让牛二直面人间惨剧

不同的是,《鬼子来了》里姜文饰演的马大三被迫接下的“烫手山芋”是日军俘虏,《斗牛》中黄渤饰演的牛二要对付的对象则干脆成了无法沟通的稀罕物——荷兰人捐赠给八路军的奶牛,黑色幽默的色彩愈重,传奇的“牛性”也愈强。

马牧池村属于费孝通笔下典型的乡土社会,好古守礼,尊崇老祖爷“就是天命”,众村民就像埋头耕地的老黄牛,木讷顽固,忠诚坚忍。牛二则是这个村子里的“边缘人”,他身上有执拗的“牛性”,但更多的本性是自私狡黠,卑微又用力地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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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家人,没有亲友,和一头瘦小的黄牛相依为命。灾祸来时,他顾不得别人,首先想到的是躲和逃。村里人有点瞧不上他,也常常遗忘他,因此全村男人“以豆抓阄”决定谁来养奶牛时,要不是寡妇九儿提醒,大家就都想不起躲在女人堆里的牛二。

命运让牛二抽中了签,可他不想养这个麻烦。于是村长和老祖爷和他进行“等价交换”:把九儿嫁给这个娶不到媳妇的单身汉,再给九儿三担粮食作陪嫁,条件是牛二必须养好“八路牛”。

牛二送给寡妇九儿象征爱情的银镯子

电影前半截,我们看到的是牛二的各种劣根性:拿村里的粮食喂小黄牛却饿着奶牛;因睡不到“媳妇”九儿就偷偷摸奶牛的奶子;多次想放弃奶牛自己躲进山里避难……

相比宁割脑袋也要保证奶牛安全的老祖爷,牛二着实有些不上道,可“借头为盟”的守信规约又推动他一次次回村救牛。普通的小人物就在朴素的道德拉扯间成长,慢慢变成了传奇。

片中有一处回味悠长的象征画面。牛二后来选择与奶牛终老荒山,远离“人不像人,狗不像狗”的世道。他是文盲,无意间将“牛二之墓”摆放为“二牛之墓”,暗示着牛二放弃了人的身份,成为和奶牛一样的牛。

海明威有言:“生活与斗牛差不多。不是你战胜牛,就是牛挑死你。”牛二最终没能战胜奶牛,奶牛也没能挑死牛二,他们互相抚慰着,成为冰雪寒天里彼此的暖。

失去家园的“树先生”

“刚才外面人多,哥不对。”

屋子里,王宝强饰演的“树”头左右晃着,身子一软,当着发小面跪在了地上,向姐夫是村长的二猪赔礼道歉。二猪离开后,树仍跪着,低垂的脑袋像要栽进地里,整个人仿佛彻底晕了过去。

二猪霸占了树在村里的地

这一幕是导演韩杰创作《Hello!树先生》的起点——表现树面对权贵逼迫时的无奈。

树是村里一个年近四十的穷老百姓,衣着邋遢,四处奔走。人们习惯叫他一声“树哥”,婚礼上还会推搡着让他讲话,看似很尊重他,实则没钱没地位的树,老早就丧失了尊严与体面。

韩杰生长在山西孝义农村,目睹并见证了农村在城市化过程中遭遇的惨烈与无奈。大量农村青年涌入城市,很多村庄被废弃,处于矿区的农村情况更甚。

《Hello!树先生》影片起点就是荒诞的拆迁宣传车广播:“对人的体贴关爱,对人格的塑造,对人居空间的拓展,幸福生活在不经意间流淌,太阳新城,我心中的太阳!”随宣传车驶过的画面,是遍布煤灰与土路的村子。

当以城市化的名义,“把老百姓从祖祖辈辈依靠的土地上连根拔起”,许多像树这样的乡下人,就会如同树失了根,从此难寻可以安身立命的家园。用韩杰的话来说,树先生就是“游走在城市与农村的黑色幽默符号”。

和谭卓饰演的小梅结婚当天,一脸呆滞的树

韩杰把树比作捉摸不透的肥皂,既有因长期人际关系受挫导致的反常规世界观,无法适应正常的人际关系和现实问题,又有中国农民身上的无助软弱与小心翼翼,很难演绎。

为此,王宝强特意设计了一套特别的肢体动作。走路时,他总是挺胸敞怀,拖着闲散的步子摇来晃去,眼神四处飘。更突出的是他的右手,要么夹着烟,要么就支棱在半空,像是努力却徒劳地要抓住些什么。

勉强伪装成“哥”的树,其实一直过得很憋屈,如同他无处安放的右手,他在巨大的变革社会中找不到能安放他的位置。

吊诡的是,和卡尔维诺小说《树上的男爵》类似,唯有离开地面、寄情于树上时,他才能获得自我尊严跟价值。

梦里,树蹲在树上,看到被爸爸失手勒死的哥哥带着嫂子回村,在他的婚礼上载歌载舞。次日,他突然具备了预言家的本事,一一预知村里的矿难与停水,让二猪也不得不在他面前磕头求转运。

然而,当整个村子都被抛弃后,树先生的美好生活也只能停留在梦里。

中国土地上成长出的老农侦探

当代表农村的“平原”与象征西方与侦探的“夏洛克”碰撞在一起,会产生怎样的火花?这就是《平原上的夏洛克》,拿下了2019年FIRST电影展最佳电影文本大奖。

它的故事不复杂:家住河北衡水乡下的超英翻盖新房,占义、树河前来帮忙,不料树河因意外车祸入院。司机肇事逃逸,超英和占义随踏上荒诞追凶之旅。

它的成本更“土味”:总共花了十几万,主演超英是导演徐磊的父亲,徐磊的妈和几个把兄弟也参与了演出。

但它混搭出来的效果,却在啼笑皆非间让观众咀嚼出现代中国与城市空间赋予乡村的痛苦。

两个空巢老农化身“侦探”的灵感源自徐磊的亲身所闻:他的乡下亲戚被车撞伤了,亲友不愿意报警追查逃逸司机,他才发现当时的农村医保有很大规限性。

“他们觉得送到医院以后,报警也找不着这人,那这个就医就没法报销了,还不如认倒霉,说是自己摔的,还能报个百分之七、八十,当然他们也没有放弃找那个凶手。真实结果就是,稍微找了找,不了了之了,因为那是大海捞针的事,没证据。”

几个农民在那儿分析案情,特荒诞,有身份的错位感,有迅猛的刺激,暗合了徐磊想要表达的主题:人被生活的压力所异化。

在村庄这个半熟人社会里,超英和占义如鱼得水,他们熟练地运用亲友甚至神婆的力量来查案,遇到什么坎儿都可以轻松地跨越。

比如两人在马路边一家五金店门口发现了摄像头,想让店老板调出监控录像,老板怕麻烦,一口回绝。他们不慌不忙地走到一旁,打了两通电话。

第一通打给同村朋友,问清楚老板亲戚关系;第二通打给老板的岳父,说有个事儿要让这个女婿帮忙。

镜头一转,小老板无奈地调取监控录像,身后蹲着超英占义跟小老板的两位亲戚,喜感呼之欲出。

进入城市后,他们却处处碰壁,像融不进油、只会炸锅的水。

他们穿着与城里人格格不入的衣服,苍老的双目打量周遭时带着两分好奇,三分茫然与五分惶恐。他们只能通过翻墙、装成外卖员等手段闯入学校与高档小区,可曝露在无处不在的监控摄像头下,他们无所遁形,被追得满街逃窜。

占义嗓子痒又找不到垃圾桶,因吐痰被警察罚款。被迫交完罚款后,他习惯性地又要随地吐痰,发现警察一直盯着他,只能把痰吐在手上,当着警察面抹在头上当发油。

乍看滑稽,细品荒凉。

相对于爱耍小聪明的占义,导演显然更喜爱并欣赏有情有义的超英,才给他安排了一个致敬桥段——为不让占义落入陷阱,超英在半夜骑上老马,快马扬鞭,赶往接头的城乡接合部。此刻莱昂内《黄金三镖客》中经典小调响起,超英恍如劈开永昼的西部骑士,奔赴明知不可为却仍要为的险境。

“你看农村人就会有那种感觉,他们已被这个时代抛弃了,但他们自己知道,还在努力地去生活。”电影里,导演赋予他们诗意得一塌糊涂的结尾;生活里,被时代抛弃的他们,还能迎来属于他们的美好家园吗?

*参考资料:

1、《关于影片

2、《导演韩杰对话录———艺术名家访谈之三》,《贵州大学学报》,作者龚艳、韩杰、王小鲁、卫铁;

3、《专访金爵导演韩杰:

4、《北漂青年导演养成记》,第一导演,作者法兰西胶片。

他们不该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