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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期的香港影坛都在忙一件事:为了纪念《无间道》公映20周年,三部曲的4K全景声版已于12月12日在香港MCL影院重映。这对于众多港片迷来说,无疑是一件幸事。主演之一的刘德华录了段短片送上祝贺:“好开心20年前跟一班好朋友孕育了《无间道》,现在我们的baby已经20岁了,在这里和大家一起,跟《无间道》讲一声生日快乐!”随后陈冠希和余文乐也有拍摄类似的祝贺短片。

  转瞬间,20年就这么过去了。遥想当年,《无间道1》的横空出世,令持续低迷的香港电影市场为之一振。毕竟此前的香港电影,已处处显露出颓败的迹象。特别是从1994年开始,不仅影片产量下滑,跌至2002年,已不足百部;票房也每况愈下,乃至世纪之交,已跌破4亿港币;而台湾、东南亚等外部市场,也因为好莱坞大片的冲击而严重萎缩。用导演刘伟强的话讲:“(那时的)香港电影基本已经没了。”《无间道1》正是诞生于此刻。它就像香港电影人们一次“穷途末路”的豪赌,所幸的是,他们赌赢了。

  这部众星云集的电影最终以5500万港币票房,力压《哈利·波特与魔法石》,成为2002年度香港电影票房总冠军。来年的《无间道2》《无间道3》尽管口碑有所下滑,但票房成绩依然不俗,分别跻身2003年票房总榜的第五和榜首,并且被引入内地院线。《无间道》三部曲的出现,让人恍然看到香港电影再次辉煌的可能。

  《无间道》会成为很多人心目中的经典,最浅层的原因在于它真的好看。这种好看是建立在出色的剧本与表演之上的。三部曲最终勾勒出的是一幅完整的图案。往大了说,那是一幅末世下的众生相;往小了说,是一幅刘建明的精神自画像。

  细看之下,三部曲又各有侧重、各具特色。《无间道1》沿袭的是兴起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香港卧底片。其颠覆性在于,把传统的单向卧底拓展为了双向卧底。这一拓展改变的不是数量,而是结构,是人物关系,更是玩味的空间。传统卧底片如林岭东的《龙虎风云》,讲一个警察混入黑帮,和帮派老大结成生死弟兄;或是邱礼涛的《黑白道》,讲卧底多年的警探重回警队,却被同僚怀疑……它们通通都在讲述道德暧昧的人物,对于主流电影有着旗帜鲜明的反抗,但与此同时,它们仍然会陷入另一种二元格局,只不过是把俗套的正邪对立,置换为了情与法的抉择,或是个人与系统的对抗。

  而《无间道1》的双向卧底模式,冲破了这一格局。它使得一条线上突然出现两个暧昧的点,彼此拉扯,互为镜像。它给我们看的是一个四方博弈,棋手与棋手、棋子与棋子乃至棋手与棋子之间,都绷紧了对峙的张力。这一结构颇值得玩味,它不仅可以利用各种信息差来制造戏剧性,更可以通过一种笼罩性的全知视角,让观众窥见一种不可抗拒的命运。刘建明要做个好人,陈永仁要做回普通人,但观众知道,他们其实“没得选”。

  《无间道2》是整个系列的前传,也是三部曲里我最喜欢的一部。它采用黑帮史诗的拍法,呈现了黑帮内部的一次权力更迭。而这次“换届”的幕后推手,竟是一位警察。于是影片的主题呼之欲出——原罪

  《无间道2》拍的就是片中人为什么会沦落到正传那样的宿命里,皆因他们身上都有原罪。陈永仁的原罪是不光彩的家族身份,他没法光明正大做一名警员,只能以卧底身份潜入自己的家族,以示决裂;刘建明的原罪是对大哥的女人有了非分之念,他有一种疯狂的占有欲,到最后已分不清他迷恋的是Mary,还是以占有Mary的方式来间接体验权力的快感;黄sir的原罪是唆使Mary干掉了倪坤,他本想助为人仗义的韩琛成为话事人,确立新的秩序。却不想事情败露,Mary惨死,韩琛彻底黑化,成了一个歹毒的狠角色。

  换言之,《无间道》系列最大的反派,实际是被一个警察亲手塑造出来的。这是《无间道2》最为辛辣的一笔。它告诉我们,卑鄙的手段并不能实现正当的目的,相反,它更可能制造一个地狱出来。于是,这些身负原罪的人们,通通跌入了这无间地狱,经受永世的劫难。

  《无间道3》在结构上起到一个串联作用,既补充了一些支线情节,也为整个故事画下句号。它是一部心理惊悚片,将视角收归至刘建明身上,拍他对警察身份产生了执念,直至走火入魔。它其实很像陈佩斯和朱时茂的小品《警察与小偷》,里面的小偷冒充警察,最后把自己都给骗了。只见他跺着脚,懊悔地大喊:“我怎么会是小偷呢?”

  这种对于身份固执的错认,是内含有一种悲悯的。它一方面在诉说原罪的不可推卸,另一方面也在说,一个人要真正摆脱过去、洗心革面,是何等艰难。

  于是《无间道》用三部电影的时间,绵延成一种系统性的无力。片中的每个人再怎么拼尽全力,也赢不来一个善终,等不到一句“结束”。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份执念,那执念令他们受苦。韩琛站在佛像前对小弟们喊话:“算命的说我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不过我不同意。”说这话时,他一脸狂妄。他不信命,而命运最终也负了他。因为此时站在他面前的刘建明才是未来真正的“将”,而他只是一副注定会枯烂的“骨”。

  刘建明想做一个好人,但他始终被阴暗笼罩着,没法挣脱。当他站上明晃晃的天台,与陈永仁对峙时,后者的一句话深深刺痛了他。那句话是:“对不起,我(才)是警察。”陈永仁早就厌倦了卧底的身份,他想抛开一切,回归普通的生活,但命运却推着他一步步越陷越深。当黄sir的尸体从高空坠落,重重砸在车顶时,陈永仁循声望去,眼神里满含着震惊与悲戚。那一刻,他仿佛也看见了自己的结局。

  黄sir在片中说了许多话,但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最后叫住陈永仁,要说却终于没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受身无间者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中之大劫。”这话的意思不是劝人早死早超生,而是在说:活着的人,比死了的还要痛苦。《无间道》最终拍的是生存,拍的是众生皆苦,拍的是片刻亢奋后的彻底虚无。

  其实,令《无间道》成为经典的,不仅在于它做到了什么,更在于它没做到什么。它的出现,曾令所有人眼前一亮,但最终,它却没能力挽狂澜,把港片带回到黄金年代。毕竟,这不是一部电影就能做到的事,它需要依赖成熟的产业和蓬勃的时代。因此可以说,《无间道》的成功,更像一个意外。它是香港电影的一次集体爆发,也是“垂死”前的奋力一击。

  在此后的二十年里,很多事都已不可避免地发生改变。“香港电影已死”的魔咒,又被念了二十年。但它仍然未死,只是活得越来越艰难。某种程度上,那个我们熟悉的录像厅里的香港电影,确实已消失殆尽。它的一部分精神,随着大批北上的港导们,早已汇入了内地主流电影的长河;另一部分则退回到本土,转化为年轻创作者对当代香港的续写。可是,那里已不见癫狂,唯有轻叹。

  《无间道》的三位主创也已各奔前程。麦兆辉、庄文强在合作了《窃听风云》系列后,又各执导筒,拍了《廉政风云》和《无双》,依然是犯罪类型,但风采已远不及当年;另一位主创刘伟强,更是早已远离了香港,先后操刀《建军大业》《中国机长》《中国医生》,化身为新主流大片的急先锋。岁月轮转,物是人非。不知如今这三位老友相见,是否还有共同话题,是否还会忆起当年。冥冥之中,《无间道》三部曲竟也预言了香港电影的命运。从倪永孝到韩琛再到刘建明,我们看到一段黑帮的演变史,而这背后,是香港的一点点改变,以及港人对于融入主流价值的执着。可是最终,当刘建明坐在轮椅上时,他还能忆起过去被遗忘的美好时光吗?无论如何,这都并不妨碍、甚至可以说是促成了《无间道》留在那个时空,成为永恒的经典。

  作者简介:子戈,资深影评人,影视自媒体“枪稿”首席主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