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作者:张佳

2015年,努米亚共和国发生战乱,驻地外交官宗大伟和新人成朗,在战火中执行撤侨行动。宗大伟屡次放弃回家机会,寻找被困同胞,他做出境交涉、躲避枪弹、穿越战火、领导群众、与反抗军头子斗智斗勇,最终带领全部华侨回家。

《长空之王》撤档后,《万里归途》成为国庆档最受关注的影片。它豪华的演出阵容、出色的特效制作、受人瞩目的题材、以及导演饶晓志和制片人郭帆的口碑,让观众相信影片的质量保障。这是一部不可能出错的电影,事实也的确如此。

对《万里归途》的第一观感就是正确。不仅是政治意义和工业流程,更重要的是,片方深知观众的趣味好恶,在政治、工业、观众之间做了完美的博弈和取舍,达到三者互相融合、毫无冲突的结果。

一部优秀的商业片需要华丽的视觉效果、大制片厂的成熟运作,在我们的语境下或许也需要某些主旨内涵,但这些都是锦上添花的修饰手段,其核心的决定性因素、让观众买单的制胜法宝,是满足观众最广泛、平庸的价值需求,甚至流行的偏见。

《万里归途》对此做了出色的演绎。片方深知中国观众与主导话语的暧昧关系:我们深陷其中,靠其树立自我认同与归属感,投射幻象与憧憬;但同时,我们又拒绝这种依靠被动发生,说教、管理、居高临下的姿态让人厌烦。于是我们发现,这部在开头就用硬汉嗓音喊出“国旗”和“护照”的主旋律影片,其实对国族的存在做了淡化处理,它没有过多强调宗大伟背后屹立的伟大身影,集中表现的也是宗大伟个人在撤侨行动中的遭遇和付出,甚至(通过台词、背景铺陈、对肢体动作对捕捉)把宗大伟树立成一个疏离于正统的“反英雄”形象,还插科打诨地插入了很多对官话套话的调侃。

这些处理有力拉近了影片与观众的距离。我们带着不安的心态坐在电影院里,毫不知晓自己今天是来接受教育,还是看个烂片。结果发现主人公是个和我们自己差不多的形象,有同样的胆怯和私人生活,以职场片的方法介绍人物,一个彻头彻尾的中产阶级价值代言。但同时,他又能完成那些社畜打工无法实现的宏伟事业,有我们觉得自己也具备的非凡的智慧和勇气,不要命的高光时刻。但这些边缘化的处理毫不影响爱国主题的阐发,甚至通过非说教式的旁敲侧击,让爱国情感在我们心里自动生发出来,仿佛它是观众主动得出的结论,而非被动接受。让这一切得以协调运转的,是影片高质量的工业水准。

《万里归途》表现出极高水平的工业制作,不仅在国庆档,放在近年的国产片当中也名列前茅。特效镜头带给人身临其境的危险感觉、人物“反英雄”性格的反转设计、年轻人侧面烘托的结构安排,都按部就班地遵循大片教科书,并取得理想效果。

值得一提的是故事的结构安排。影片的整体情节就是宗大伟不断放弃回家的机会,回头寻找其他被困的华侨。而这些难民的数量在不断减少。从最初的一千多人,到白婳领导下的125,再到擅自离开的8人,最后成为白婳母女2人。在这个过程中,故事的焦点逐渐集中,从一种泛化、符号化的“中国人”,到与主人公有直接生命关联的角色,宗大伟的形象逐渐明晰,对智慧与勇敢的讴歌被反复强调,与反军头子的游戏成为他的高光时刻,而这种数量减少、情节延宕的方法,不仅仅是为了凸显宗大伟的个人形象。

当我们观看宗大伟一次、两次救人时,得到的信息是对人物性格的认知,但这个认知被反复提及,却没有更多的信息加入其中,我们开始寻找他坚持这样做的背后动力、叙事的底层逻辑:智慧和勇敢可以解决具体问题,但却不足以让人屡次冒险,投身危境之中。那么什么可以呢?很显然是爱国。这个答案影片没有直接告诉我们,甚至一句台词、一个视觉符号都不曾出现,但我们却可以轻易地获得答案,并加以认同。宗大伟因为爱国不顾自身危险,寻找自己的同胞,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具体的角色,而是国家力量的化身,它的行为中穿插剪辑了李雪健等人在办公室的镜头,成为内化的一部分。这不再是宗大伟矢志不渝地解救同胞,而是中国不会放弃任何一个陷入困境的华侨。但在影片中,爱国主题依然没有成为说教,而是通过当地导游和白婳女儿这两个努米亚人形象予以疏离,上升到人性的层面。不得不说,《万里归途》表现出主旋律影片罕见的团队智慧。

然而,要实现政治、工业、观众价值取向三方面的正确,就势必要牺牲危险的锋芒。《万里归途》在做周密调和的同时,也造成自身价值的稳固,一些已经表露出来的问题被轻率地掩饰。

如成朗与宗大伟讨论是否要把目的地未必有救援的事实告诉群众,这是一个典型的政治伦理问题,少数精英是否有权为了达到集体目标选择欺骗人民,程序正义是否重要、如何执行,但在影片中被掩饰为是否诚实的道德问题。脱离队伍的八人使自己、宗大伟和白婳置入险境,让观众对他们产生反感,掩盖了管理方法和秩序正当性的问题,似乎无条件接受领导的谎言是唯一的正义。叛军烧杀抢掠的作风、叛军头子游戏作弊导致人设崩塌、与主人公建立情感联系的边境官被无情杀害,都使反对军理所当然地受到指责,无需求证就沦为非正义一方,但却掩盖了努米亚反对军为何起义、现任政府的所作所为、努米亚人民的生活和意愿等现实问题,这种追求安稳的价值取向(包括影片不表现任何西方国家参与努米亚内乱的现实选择)完美迎合了观众不谈政治、注重现实幸福的价值观念,似乎一切不稳定的行径都是可鄙的、应当唾弃的(而当我们发现努米亚故事的原型是2011年利比亚撤侨事件,反对军推翻卡扎菲统治时,这一点尤其值得玩味)。

可以发现,影片借用娴熟的工业手段造成了观众的无条件认同。这正是大众媒介的诱导力量,是半个多世纪前,法兰克福学派所批判的文化工业。法兰克福学派曾在美国的电视、广播等媒介身上,发现了类似德国法西斯的诱导力量。

《万里归途》淡化了主旨和情节,和所有商业大片一样,它真正的观看重心、影片中占据最大篇幅的内容,是特效制作和视觉奇观。影片聪明地选择了一个与我们毫不相干的国家,竭尽所能表现那里的灾难,一次次突然发生的爆炸和杀戮,这不仅是在营造某种战场的真实感(毕竟我们谁也没去过2015年的努比亚),还通过突然出现的巨大音效和爆炸场景,袭击观众的耳朵和眼睛,让人为之一惊,在震惊的同时放弃了审视、反思的能力,我们沉浸在轰炸的余音里持续耳鸣,眼前的动乱却毫不停息,没有留给我们一秒钟回想刚才发生了什么,于是,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观看成为单向度的被动接受。从始至终,观众都被阴郁、恐怖的氛围笼罩,我们无暇审度影片制作的合法性,它说得有没有道理,只能被动接受它命令我们感受到的忧虑和悲戚,并不断发出感慨:努米亚人好可怜,我好幸福,宗大伟赶紧回来吧。

这是一场观看的政治。影片虚构了一个努米亚,一个完全符合我们想象的中东国家,除了当地向导的一句说他家在哪的话,我们看不到任何一个努米亚人发声:他们支持谁,他们希望什么,他们对现状有什么看法,他们对宗大伟的行动和成朗的摄影机又怎么看。如果说,好莱坞猎奇中国故事是一场东方主义后殖民想象的话,《万里归途》提供给我们的更是一次毫无商量余地的中东想象,是居高临下的惊鸿一瞥,是对动乱、悲惨这些符号化特征的抽象凝视。它通过撤离行动,严格区分了国家区别,强调边境的存在,反复声明哪些是“他们”,哪些是“我们”,“他们”与“我们”不同,而我们所在做的,是观看别人的国家。

但对《万里归途》做这样的批判恐怕是没有意义的。我们都知道影片制作的动机,呈现如此面貌的原因。可以说,政治、工业、观众三者的正确调和是《万里归途》提供给我们的,最稳妥也最有效的制作路径。

《无名》《深海》这样备受关注的艺术片无缘国庆档,我们被允许观看的,是热闹、正确、没有任何隐患的影片。商业片的目的从来不是那些抽象的大道理,也不是帮助谁来教育观众(尽管的确有人自发这么干),它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实现盈利最大化。如何让影片上映,让观众看到并喜欢,是片方最为关注、不懈努力的问题。

我们固然可以潇洒地发表姿态性观点,说与其如此不如干脆不拍,但这样的言论是不负责任,也没有意义的。电影本身就诞生自资本投注和工业制作,无论导演多么“独立”,他都要找到投资的人并对其负责。除了法罗岛上的伯格曼,没有什么片子是真的可以不做任何现实妥协的。所不同的是,我们面对的,是电影的多样性受到限制,今天的国产艺术片恐怕要损耗掉一些关键的技术性力量。

无论如何,《万里归途》都是我们目前能看到的最优秀的国产影片。我们希望未来的商业片能保持这样高质量的制作水准,也希望我们的银幕上能出现更丰富的电影面貌。

关于作者:张佳,在读文科博士,学术打工人,写小说,关注文学与思想史、电影批评、文化研究、法国后现代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