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珊/文

一年一度的“七夕”,牛郎、织女这对苦命的国民 CP得以相逢。

两个星宿相逢的星象变化和凄美的爱情故事相结合,流传下来向织女“乞巧”的“女儿节”习俗,被当代中国年轻人重新溯其爱情根源,将其置放到了“中国情人节”的文化位置上。

一方面,享有恋爱、婚姻自由的当代年轻人,乐意为这对被天庭棒打了几个世纪的苦命鸳鸯讨回节日C位的公道,但另一方面,Ta们自己却不愿意谈恋爱了——Ta们,特别是其中的她们,宁愿将有限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无限的“嗑CP”之中,正如那句真情实感的“我可以单身,但我的CP一定要结婚”。

为什么嗑CP这么让人“上头”(之前指喝酒时,在酒精的作用下头晕;现在的网络语言中,更多是指对某个人或者某样事物感到兴奋激动、产生迷恋,编者注)?嗑CP能够替代我们对真实恋爱关系的需要吗?在这个嗑CP成为大势文化的时代,我们的大众文化产业和精神消费又产生了怎样的变迁?

“我可以单身,但我的 CP一定要结婚”

根据民政部 2018 年公布的数据,中国单身成年人口已高达2.4亿。其中,“自愿单身”者或许占据了不低的份额。

事实上,早在 2011 年,女性研究学者陈亚亚已经在论文《都市单身女性的生存状况考察》中指出,中国已经进入到了第四次“单身潮”之中。不同与前三次是由于婚姻法、知青返城、改革开放对传统观念带来冲击等外因所带来的“单身潮”,正在进行的第四次“单身潮”,很大程度来源于主动选择单身的女性增多。

但有趣的是,虽然当代年轻人对谈恋爱越发抱着随缘的态度、甚至主动选择单身,但Ta们(特别是其中的她们),对于嗑 CP 则十分“上头”。

“饭圈女孩”的名言——“我可以单身,但我的CP一定要结婚”,或许是她们心理状态的真实写照。艺人数据平台FUNJI在 2021 年发布了一份《嗑CP心态调查报告》,4521 份有效问卷中有 99.2%受访用户是女性,其中21-25 岁是占比最多的年龄段,占总数的52.15%。而在受访的用户中,单身用户的占比超过了 90%。

CP,是Coupling(配对)这个词的缩写,来源于日本ACGN(动画Animation 、漫画Comic、游戏Game、小说Novel)的同人文化。所谓嗑CP,简单直观地说,就是作为第三者,沉迷于两者之间可能存在的浪漫关系之中。这两者可以是虚构的“纸片人”、影视剧中的角色,也可以是真实的人物,甚至可以产生一些突破次元的“拉郎配”,例如林黛玉和伏地魔。

得益于女孩们不仅投入真情实感不断“产粮”(为自己喜欢的人事物自发创作衍生作品,编者注),还有愿意投入真金白银的消费力,CP 文化已经突破了小众文化圈层的“圈地自萌”,来到大众文化和影视剧推广营销的最前线。即使你无心于此,肯定也在微博热搜上见过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词语,那往往就是当时最流行的“热门CP”,比如“博君一肖”和“云次方”。

“嗑CP比自己谈恋爱还快乐。”这是在《嗑CP心态调查报告》中不少受访者们表示的共同感受。不嗑CP的人很难感受这种快乐,特别是当你不小心在Bilibili上随意点开一个CP视频,肯定会被无数条带着感叹号霸屏的“KSWL”(“嗑死我了”)、“我又相信爱情了”、“疯狂姨母笑”的弹幕吓到目瞪口呆。

疯狂的CP党们喜欢用“嗑生嗑死”形容自己的状态,不免让人联想到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与现实生活中磕磕碰碰难免归于平淡的恋爱相比,嗑CP所带来的第三视角爱情体验,正如CP剪辑的必备曲目《真相是真》中所提供的万能代入名句,“我们曾在高朋满座中,将隐晦爱意说到最尽兴”、“少年一瞬动心就永远动心”,确实是更纯洁、甜蜜、极致、虐心甚至是百转千回的,很难不让人“上头”。

爱情代餐

嗑CP能够“上头”到替代爱情需要,本质上,也是因为在生物学上,前者起到了“替代性满足”后者的作用,特别在得到想象中的爱情变得越来越难的情况下。

从迪士尼童话到影视剧,现代社会的大众文化消费品一直在兜售一种实际上难以实现的爱情。在这些作品中,女性的终极目标是必须要寻寻觅觅最终找到那个独属于自己的白马王子,并且要爱得热烈而纯粹、永不褪色,无论你多大年龄——即使是以成熟女性为主角的《欲望都市》也是如此。

心理学家乔纳森·海特 (Jonathan Haidt) 在他的著作《幸福的假设》中将在生物学上已证实为不可能的永恒纯爱,称之为人们“即使嗤之以鼻,也会不自觉地受到影响”的“真爱迷思”。

从生物学角度而言,嗑CP确实提供了相当完美的逃避之道,“替代性满足”了爱情。心理学家芭芭拉·弗雷德里克森认为,生物产生爱情的系统中,有三个参与者——镜像神经元、催产素和迷走神经张力。“将爱纯粹视为与一个特别的人分享的浪漫或承诺——就像地球上大多数人所做的那样——肯定会限制你从爱中获得的健康和幸福。”作为一个非爱情原教旨主义者,她在出版于2013年的《爱情2.0:我们至高无上的情感如何影响我们的感觉、思考、行为和成为的一切》认为,“那些积极共鸣的微小时刻”只要在生理方面唤起了这三个参与者,就近乎于“爱情”,并帮助我们的身体产生健康的作用,她将之称为“爱情2.0”。

从某些意义上看,嗑CP所带来的无数的“积极共鸣的微小时刻”,虽然对于身体接触才会产生的迷走神经张力无能为力,但可以相当积极地调动镜像神经元和催产素,一定程度上符合她对“爱情2.0”的定义。

首先从镜像神经元说起。镜像神经元(mirror neuron)是一种神经元,当动物行动时以及当动物观察到另一个动物执行的相同动作时都会触发。因此,镜像神经元会帮助观察在大脑中“反映”的另一个人所做的行为,就好像观察者自己在行动一样。有一部分科学家认为,镜像神经元系统和人类“移情”的产生有所关联。他们所做的大量实验表明,当人类看到另一个人在经历厌恶、快乐、痛苦这样的情绪时,会像自己正在经历那些情绪一样让大脑的包括前岛叶和下额叶皮层在内的某些区域相当活跃。神经心理学家大卫·刘易斯(David Lewis)指出,当观众看到屏幕上的一对情侣在热情接吻时,他们脑海中的镜像神经元就会像他们自己接吻时一样,在大脑中激发同样强大而愉悦的情感,带来肾上腺素水平的升高。

这和嗑CP的原理近乎相同,粉丝们之所以那么期待自己喜欢的CP“发糖”(展示甜蜜互动,编者注),并细细发掘甚至附会双方一切甜蜜的互动细节,是因为她们的“脑海小剧场”在镜像神经元的帮助下,四舍五入,就是亲身经历。况且和浪漫电影不一样的是,互联网的发展让同担(喜欢同一个偶像的粉丝们,编者注)社群高粘度,而流媒体的高度发达可以帮助你不错过任何“糖点”,即使是“过期糖”也可以随时反复重温,这让嗑CP近乎等于直接摄入高浓度的方便糖包,而非像现实恋爱那样需要在共同经历中慢慢凝结出糖晶。况且,一场恋爱也有很有可能最后只剩下苦涩。

其次,嗑CP,特别是阅读叙事高明、能够引起高度共鸣的 CP“爱情故事”,可以相当积极地调动催产素的产生。或许,这能解释最受欢迎的CP,似乎并不是那些积极“发糖”、一路甜到底的,而是那些被赋予百转千回甚至求而不得人设的虐恋,因为其中的曲折离奇会紧紧地抓住我们的注意力。甚至,为了将自己的CP赋予更多的吸引力,不少粉丝还主动将其剪入歌曲《血腥爱情故事》提供的卑微爱情情景中。

催产素来源于故事,而其催生了爱情。被称为“爱博士”的神经经济学家保罗·扎克(Paul Zak)略有争议的研究发现,在听到那些情节张力饱满到能够牢牢抓住我们注意力,并能以此让我们“进入”到角色的世界之中的故事之后,人们的血液样本中催产素的水平会明显升高。他认为催产素是负责移情和叙事传输的神经化学物质,更直白的话说,是故事产生催产素从而让人们相互关心、坠入爱河,这也是极力推崇催产素的扎克被称为“爱博士”的原因。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爱情其实诞生于嗑CP,如果可以将前人的爱情故事广泛地称之为嗑CP的话。法国学者勒内·基拉尔以但丁在《神曲》中将保罗·马拉泰斯塔(Paolo Malatesta)和嫂子佛兰切丝卡·达·里米尼(Francesca da Rimini)之间不由自主地滋生爱情的原因,归因为共同阅读法国罗曼史小说《湖上的兰斯洛》举例,指出后世所认为两者之间真实的爱情,不过是“浪漫的谎言”,本质上来自“摹仿的欲望”。宝玉和黛玉共读《西厢记》,少男少女之间由是滋生出了朦胧情愫,才会借“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挑明爱意。

此外,网络上聚集的大量CP“同担”,无疑让嗑CP成为了拥有最多并且具有放大效应的“积极共鸣的微小时刻”的行为。弗雷德里克森在书中分享了一项普林斯顿大学的神经科学家们的研究成果,当一个故事的讲述者和倾听者能够共同沉浸在故事中时,核磁共振成像中他们的大脑完全相同的区域会一起亮起,表现为“联合的、时间耦合的响应模式”,换句话说,他们几乎达到了不分彼此的理解和情感交融,在弗雷德里克森看来,这产生了典型的“类似爱情的时刻”。

而嗑CP天生就是一种高度参与并且同频共振的社群活动。亨利·詹金斯的1992年出版的经典研究著作《文本盗猎者:电视粉丝与参与式文化》的关键论点就在于,粉丝们积极地生产和分享她们的“二次创作”,构建起了一种几乎没有门槛的参与式文化。詹金斯也指出,“传统的社群生活正在解体,大多数的社会关系都短暂肤浅,物质价值凌驾情感和社会需求”,同样推动了人们避入了粉丝文化之中。CP“同担”们共同沉浸在相同的两个人的爱情故事的情感波动之中,几乎造就了某种集体心智的世外桃源。

CP经济,工业糖精的风口

用爱发电的“嗑CP”,事实上促使了充满工业糖精的“CP 经济”风口的出现。

对靠收视率赚钱的影视剧而言,“CP”并不是新出现的财富密码。更早之前,《老友记》的主创们发现,每当主角罗斯和瑞秋的感情线有所进展,当集的收视率都会升高。但当“CP”粉已经成为观众主体、并且通过网络社群的创造显示了他们对CP走向的强烈期盼时,时时担心收视率过低导致剧集被砍的编剧就很难不参考他们的意向,甚至削弱剧情而成全感情戏,造成剧集虽有烂尾之嫌却依然能收割不离不弃的长情“CP”粉,《神探福尔摩斯》如此,《疑犯追踪》亦如此。

对于中国影视产业而言,迎合CP文化的巨大前景,在2016年将已经验证了“CP流量”的网文改编成网络剧后爆火时浮现。更重要的是,彼时“CP经济”的长尾之长已经获得了验证:即使影视剧已经播完,后期仍可以源源不断地卖出无数的周边产品、花絮特典,进行合体见面或演唱会,以及签下共同代言。这都带来了不菲的收入。在几年后,同样配方的《陈情令》和《山河令》就成为了呼风唤雨的现象级网剧。

而当影视剧将这一对“嗑CP”的需求迎合到极致,只剩“CP”不剩“情节”,满满定制的充满工业糖精的“甜宠剧”就出现了。这样的“甜宠剧”的结局只会指向成全“××夫妇”的“HE”(Happy Ending)。观众们不在乎“甜宠剧”是否有逻辑硬伤、情节是否饱满,只在乎男女主角是否能不断“撒糖、发糖”,进行各种看似花样百出的亲密互动。制作方针对这样的期待和偏好发展出了一套完善的工业流程,相遇时要发生旁若无人的四目相对,或意外摔在一起,感情的发展由“公主抱”、“摸头杀”和“壁咚”牵动,重中之重是花样翻新各种吻戏:离谱的电梯吻、拉面吻、隔着第三人吻。这些吻戏将由剧组专门的剪辑师剪辑,再以“××夫妇又发糖啦”的标题分发到各个短视频平台,成为购买微博热搜推广时的吸睛主题,剧集之间吸引观众、收割流量的重要竞争手段。知名编剧宋方金曾在一个节目中提到,“甜度”量化已经成为了甜宠剧的考核标准。他举例提到一部剧的第一季男女主人公吻了 20 次,剧的制片人告诉他,这部剧的下一季无论如何要吻到 40 次,不管情节需不需要,要求“编剧必须做到”。

甜到齁鼻的“工业糖精”,还要进一步提纯,方便观众们纯净化“嗑 CP”。视频网站不仅贴心地提供了“倍速观看”,方便观众草草过了剧情,仔细观看、反复重温“高甜片段”,更是贴心地在进度条上标记了“撒糖时刻”,让那些更没耐心的观众直接摄入糖分。

“嗑CP”同样给娱乐业生态带来了改变,无论是选秀还是偶像产业,乃至最近崛起的真人秀,“真人CP经济”成为了横扫一切的点金石。

所谓真人CP,又称RPS,是Real Person Slash 的缩写。事实上,亚洲最为发达的韩国偶像产业的发展和“真人CP经济”几乎相伴而生。韩国的偶像团体文化几乎成为了CP文化的超强培养皿,提供了以几何倍数计算的 CP,以供粉丝幻想。

而当“韩流”入侵之后,真人CP文化也几乎同样强势入侵了中国的粉丝群体。以选秀开始探索的中国娱乐工业体系,被粉丝们自发嗑起“真人CP”所能带来的收视和周边收益所震撼,即使是十几年前的那些古早选秀,也学会了让CP们共同起居生活、增加特写镜头来照顾CP粉,甚至出现了决赛夜即CP对决夜的刻意安排。

“嗑CP”带来的真金白银,也同样带来了中国偶像产业运营思路的转变。SNH48 背后的丝芭传媒和TF家族背后的时代峰峻,跟上形势将“双人舞台”作为运营重点。CP粉只要肯努力打投,你的CP就一定能在“SNH48 GROUP年度金曲大赏BEST 50演唱会”、时代少年团打歌节目《少年 ON FIRE》上展现让粉丝尖叫的舞台合作。在2020年的《少年 On Fire》中,“最受欢迎合作舞台”排名第一的《做我的猫》,粉丝就共计投出6397万多朵“小葵花”,折算成人民币约600万元,第二名也获得超过5000万朵“小葵花”。

这造成了一个几乎尴尬的现实,合同勒令要遵从“恋爱禁止条例”清心寡欲的爱豆们,想搞事业就必须展现出自己在团内的恋爱力,毕竟,“起飞靠 CP”。工业糖精同样充斥到了偶像产业之中,当“假装情侣”成为了比唱跳更容易获得关注的方式,爱豆下场发糖便几乎天经地义。

已经被叫停的偶像选秀节目,以其近乎成熟的工业化CP包装流程,资本下场带动的狂欢,彻底带领娱乐行业攀上了“CP经济”的高峰。作为高峰,其曾经规划出了一条如此明晰的“CP经济”转化路径:首先在节目、网络中制造CP,收割热爱爬墙的粉圈 CP 党的爱、流量和金钱,选出成功出道的爱豆之后,再直接保送到已经验证了“CP 流量”的网文改剧中二度收割,如果运气好的话,最终可以同时收获到两枚顶流明星。

在巨大的收益面前,“CP经济”的流水线不会停止,提供“搞到真的了”的“CP感”却充满了各种甜蜜剧本的恋爱真人秀,迎合空档应运而生。只是这工业糖精带来精神满足的“CP经济”风口,终究会将我们无处安放的情感困惑指向何处?毕竟,真实生活除了糖之外,还有粮食和蔬菜需要我们去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