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花样年华》《重庆森林》《春光乍泄》的导演,蜚声国际影坛的异数与奇迹。《王家卫访谈录》收录王家卫接受的20篇重要采访,时跨25年。这些访谈涉及与王家卫有关的一切,更记录了他对自己电影的独特解读,以及张国荣等影星对这位导演的评价。它们仿佛用时光胶片拍摄的老电影:记录王家卫的童年、求学生涯与成名之路;刻印60年代的香港、上海人群体的生活;折射王家卫式的格调——探戈、音乐、下午茶;洞悉都市人的爱情与孤独……王家卫以他擅长的即兴方式,亲自参演这些访谈,墨镜后面闪动着愉快的星芒。

▲《王家卫访谈录》(守望者·访谈),李惠铭、[英]李沛然编,邵逸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6月出版

书 评

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王家卫

《旺角卡门》《阿飞正传》《重庆森林》《春光乍泄》……提到中国文艺片市场,就不得不提到作品占据了香港半壁江山的电影导演王家卫。虽然王家卫极力否认自己拍的是文艺片,坚持走商业市场路线,但其影片叫好不叫座的导向结果,及其自成一派的“王家卫式风格”,还是让王家卫在文艺片市场被奉若神明,30年来引无数文艺青年趋之若鹜。时至今日,“王家卫”三个字早已不是某一位导演名字那么简单,它更多代表了一种抽象、意识流的风格,一种文艺、含蓄的情绪,一种疏离、浪漫的氛围,成为一个专有名词,被赋予了极为丰富的象征含义。

▲《重庆森林》剧照

虽然关于王家卫的评论解读和他本人的作品一样数量繁多,但简中世界一直缺少一本与他本人零距离接触的书籍,可以让爱好者和研究者一窥王家卫内心的真实世界。令人高兴地是,这个空缺终于在今年得以填补。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守望者出版的《王家卫访谈录》收录了20篇重要访谈,其中包括数篇粤语访谈和首译中文的外语访谈,让我们得以在王家卫的亲口叙述中洞察他的创作思路、拍摄过程、剪辑想法,以及他对于拍电影的理解、人与人之间游离关系的认知和不甘于被工业社会异化的表述。

“电影作者”王家卫

王家卫出生于上海,5岁随父母迁居香港,幼年时期的王家卫居于狭小闭塞的出租屋内,和来自大江南北的各色人物比邻而居。阴暗潮湿的环境记忆伴随他的一生,为他的创作道路奠定了基调,而生活在此种环境下的底层移民,也成为他多部电影的主角人物。王家卫把他对上世纪60年代香港社会和香港文学的回忆与怀念融入创作中,拍摄了“60年代三部曲”(《阿飞正传》《花样年华》《2046》),也关注都市文化中的种种问题,特别是“人在城市”的漂泊、无根、彷徨、孤独,由此生发出《旺角卡门》《重庆森林》《堕落天使》等电影中共通的都市人格。

▲《重庆森林》剧照

由于母亲是影痴,王家卫从小就泡在影院看戏,一天两场,有时三场。在移居的最初时光里,语言不通、交流不畅,王家卫一直处于孤立自闭的状态中,抗拒与别人的交流,是电影和文学给了他力量与慰藉,使他形成了独特的审美旨趣。而对于无法沟通的落寞失意,对于害怕被拒的感情逃避,是王家卫一直以来的问题源头,也是无数现代都市人的思想特征。

“当你活在这样(小)的都市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好似很近,实际上)彼此间心理上的距离却是很远。”王家卫在描述自己的作品主题时说,“这种被拒绝的感觉是一根串联我所有作品的线。”《阿飞正传》中的旭仔游走在不同的女伴之间,但不曾对任何人敞开心门;《重庆森林》中的阿菲以爱恋为名跟踪、介入663的生活空间,但没有表达一丝爱意;《堕落天使》更是把人物之间若即若离、疏离冷漠的状态展现到了极致,破碎、无序、衰败的世界中,人的内在精神联结崩坏,沉入一个“被迫自由”的后现代新社会。

王家卫的影片风格一脉相承,聚焦于对都市人内心世界的挖掘,极具个人特色和辨识度,甚至有些人说王家卫一生都在拍一部电影。对此,王家卫很坦然:“就像拍照一样,我今天拍你三张照片,10天之后再拍你,样子可能会有一点变,但还是三张吧,这就是你的东西啊。”不同于年少时代的孤立封闭,王家卫最终在他感兴趣的领域大放异彩,凭借着独树一帜的叙述风格、自成一派的审美格调走入了更多电影爱好者的视野,成为国内电影作者的代表人物。而用他自己的话说,拍电影是百无禁忌的,重要的不是感动观众,而是先感动自己,“电影其实是一种沟通,不论是导演与观众、导演与演员,还是观众与观众间的沟通,总之是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无论是他的电影主题,还是他对电影的理解,总之,脱不开“沟通”两字,这也就不难理解,在社会不断发展、都市不断扩大化的当今社会,来自上个世纪的王家卫影片为何依然在电影市场中独领风骚。

人物是影片驱动力

王家卫坚称,人物,而不是情节,是他影片的驱动力。他的影片向来不以一个完整的故事开始拍摄,起点总是来自于一个可以生发故事的人物形象。比如,他看到王菲,于是想拍一个灵动、迷幻的爱情故事,《重庆森林》诞生了;他看到诺拉·琼斯,于是想拍一个公路电影,《蓝莓之夜》诞生了;喜欢金庸的东邪和西毒两个人物,于是有了《东邪西毒》;为梁朝伟搭配不同的角色,于是有了《2046》……他说:“我的戏是没有故事性的,全由人物的性格发展出情节来,我觉得故事不重要的,人物才是要紧。”

▲《东邪西毒》剧照

所以他电影中的演员永远都在做自己,他喜欢真实的“做自己”而不是“演自己”,他为演员构建合适的角色,或者为角色挑选合适的演员。

拍摄《阿飞正传》时,他甚至要求刘德华给他一张“白纸”,用一种完全没有演过戏的心态来演出。在他的电影中,演员与角色融为一体,人戏不分。从人物开始构建,是怎样的遭遇造就了一个人,他做过什么、喜欢什么、与何人有过关系,他有怎样的过去,又将去往何处……每一场戏、每一个动作表情,王家卫都有他心中最“自然”的标准,他NG过梁朝伟26次,NG过张国荣47次,这在其他导演的拍摄中是难以想象的。但正因如此,他戏中的演员都会跳出原有的演戏框架,去寻找最真实、最自我的表演方式,这样严格的拍摄要求,也成就了独一无二的王氏风格。

纵观王家卫的电影,会发现他独爱描写无根性与边缘化的人物。他电影中的角色不外乎几种:男性为阿飞、警察或杀手;女性为店员、空姐、舞女或女杀手。这些角色身份都有一个共性——无根。他们并不真正归属于哪个城市、哪个地方,而是在都市丛林中流动、游荡,无家无依、漂泊不定。身份的不稳定性,暗示着导演王家卫对城市规则的叛逃和抽离,对工业社会对人的物化的抗拒。这些时代洪流下的小人物虽然没有来路,没有归处,但他们的感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真实有效的。王家卫把这些人物情绪无限放大,影射了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香港过渡时期人们的漂浮心理,也引起同样是都市异乡人的强烈共鸣。

从《旺角卡门》的阿华、阿娥开始,到《重庆森林》的223、663,再到《堕落天使》的天使1、2、3、4、5号,人物的名字越来越简单,由单字走向了数字。王家卫很少给自己的角色完整的名字,通常都以代号指称,不同的角色指向互通的人格共性,组成了现代都市的人物群像。王家卫善用人物来讲故事,善于营造人与人之间的相遇、相知,他电影中的人物渴望交流、渴望爱与被爱,但同时也抗拒交流、抗拒亲密关系。“你可以创造一个世界,安排许多的人,说得不好听就是play God(扮演上帝),像看希腊神话一样,放些人上去,看人点跑点行(跑来跑去)。”王家卫充分享受着创造世界给自己带来的乐趣,“事实上,你可以跳入角色里,经历许多的生命。”用人物开始创造,生发故事,就像在玩一个沙盘游戏,显然,王家卫找到了自己内心情感宣泄和情绪表达的出口。

电影最后是“无”的

从王家卫在电影圈崭露头角开始,影评人和影迷们对他的评论总是很两极。一些人特别爱他,把他捧上华语电影导演的金字塔尖;另一些人特别贬他,认为他的电影逻辑混乱,且无病呻吟。时至今日,随着王家卫的获奖无数,研究他的学者越来越多,王家卫逐渐被主流大众所接受,“王家卫式风格”也从一个香港本地人日常所用的贬义词变成了广泛意义上的形容文艺精品电影的褒义词。

王家卫对于人心和电影都看得透彻,他拍关于爱情的电影,细节到试探伸出的手、眼角流转的光,感情关系的微妙变化,都逃不过他的镜头。对于电影,他说:“从来只有电影的艺术,没有艺术电影。”坚持拍自己喜欢的东西,让别人知道自己只会拍这样的东西,“若喜欢这样的便欢迎惠顾,但不惠顾也没相干。”电影于他早已成为生命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事业、爱好、人生,以及理念出口。

“我其实每次拍片都想做一件事,幻想着:电影的主角能不能不再是人物,而是空间呢?”感觉和氛围拍到极致,其实镜头中的人物反而不那么重要了。人物能溢出情绪,空间也能。王家卫电影中的典型场景——车站、便利店、出租屋、走廊……狭小的空间带来压抑的视觉效果,导致生理和心理的压迫感,使得即使是空镜也能传达导演的想法。摄影机代替了王家卫的眼睛,展现给观众王家卫的私人观看视角,画面的内容也许就是无内容。

▲《花样年华》剧照

同样的创新理念贯穿王家卫拍摄过程和后期剪辑。由于即兴发挥的拍摄形式,故事总是显得不那么流畅完整,王家卫在实验、拍摄、再拍摄中找到属于影片最佳的节奏,再到剪辑中构建故事。因此,他的影片总是拼贴的、碎片化的,他擅长在场景和镜头的组接中尝试不同版本,进行多次剪辑,组成多部作品。矛盾的是,在情感方面,他又是个极度恋旧的人。无论是拍摄“60年代三部曲”,还是欣赏老牌作家刘以鬯,抑或是在胶片上保留逝去的香港建筑和香港历史,电影于他而言,是包含所有追求和享受的另一个世界。

于是,他对上世纪60年代香港逝去的怀念在其中,他对现代都市人虚无的人际关系感受在其中,他对电影无内容的创新实验手法也在其中……种种特殊的内容元素融入他的作品中,为每一部影片打上“王家卫”的烙印;于是,欣赏他的观众迷恋上这种“王氏风格”,一遍又一遍地重看他的经典作品;于是,墨镜、旗袍、凤梨罐头成为了一种象征,标志着独一无二的影史传奇王家卫。

也许,电影中的一切最后都是“无”的,是另一个虚空世界中导演造出的幻象,但它带来的回忆和感受是真实的,影响了我们的性格、情绪、语言逻辑。2022年7月9日,我合上《王家卫访谈录》,关闭了脑海里快进着的王家卫电影。而当你读到这篇书评,开始计划重看他的哪部电影时,我们有隔空的默契,我们的心里都住着一个王家卫。

作者:宋思洋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