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的港片《神探大战》,大家都看了吗?

四年了,终于等到这部影片上映。

2018年,《神探大战》作为第001号项目备案,同年12月拍摄结束,次年3月,主创齐聚香港国际影视展为影片宣发,连预告都发出来了,却出于某些原因迟迟没有上映。

2019年年末,韦家辉叫回林峯和阿SA,重新拍摄了一版结尾,整部影片才算正式完成。在拿到龙标之后,定档也是一波三折,原定于清明假期上映,后又因疫情撤档,改到7月8号,直到前几天,本片终于“解冻”。要说《神探大战》,就不得不提到《神探》,这两部片子是同一个母题,却有不同的讲述方式。

15年前的《神探》,也是刘青云领衔主演,讲了一个“疯子”神探的故事。而《神探大战》,讲的是一群神探的故事,片名的“大战”两个字,强调了影片的动作属性。 《神探》是韦家辉和杜琪峰这对黄金拍档的合作,带有浓厚的银河映像风格,而《神探大战》是韦家辉自编自导的单打独斗。本期《经典解析》,我们将比对《神探大战》和《神探》,顺便讲讲曾经的港片巅峰厂牌——银河映像。

(剧透警告)

在了解本片之前,我们先复习一下《神探》的剧情。刘青云饰演的神探陈桂彬,有能够看穿他人人格的能力,破案无数,但在普通人眼里,他就是一个疯子,难以在警局生存。

某天,他的后辈何家安因为一桩疑案找上他:两名警员外出办案,结果只有小高回来,小王和他的枪神秘失踪。神探见过小高之后,看见了他的七个人格,又在脑海里模拟案发现场,一口咬定他是凶手,他也确实是,但没人相信。目睹了神探的疯癫之后,视他为偶像的何家安,正义也逐渐沦丧。对于人性黑暗的悲观态度,是《神探》的底色。影片开头,何家安去找神探请教,却发现神探在和空气对话,幻想妻子仍在他的身边阻止他参与办案。对妻子的幻想,是神探心底残存的美好希望,他下意识地抗拒残酷的现实,极力避免自己陷入绝望,暴露出阴暗人格。神探对于警察同仁的排斥,也可以看出同样的抗拒。在局长辞职时,神探当众割掉耳朵;

答应帮助后辈破案时,他用头狠狠顶撞表里不一的同事。

看穿人心的超能力,让神探了解到人性的黑暗,不管是谁,内心里都有阴暗面。他之所以同意帮助后辈破案,是因为对方纯净的正义之心。然而,现实却令他更加绝望,他先是见识到了犯人复杂的人性,而后辈何家安也抛弃正义,走向堕落。但何家安的堕落,跟神探也脱不了干系。何家安之所以对人性产生动摇,除了在案件中逐步卷入黑暗漩涡,面临性命难保的极端情境,目睹神探的“疯”也是其中一个原因。他看到偶像的不完美、妄想、癫狂,让他对正义产生了怀疑。

《神探》呈现了人物复杂的内心,但并非是简单的“精神分裂”。电影中,罪犯的主人格始终保持平静,就像人们日常社交中展现出的那样,压制住自己内心的想法。罪犯内心有着7种不同人格,彼此对抗,导演选用了不同的演员去表现,手法非常精彩。神探也一直在光明的人格下苦苦挣扎,他用离群索居、排斥他人、幻想妻子,极力地保持着自己的正义,但终究正不压邪。这种痛苦,是“性本恶”的完美体现,人的本质就是黑暗的,只能勉力维持光明和正义,支撑不住的时候,人性就会崩塌。总体来说,《神探》是主角维持体面、压抑内心,最后向黑暗屈服的变化过程,但《神探大战》的设定,是主角已经身处黑暗的现实之中,想拯救自己,最终却失败了。《神探大战》沿用并加强了原先的神探人设,刘青云饰演的神探李俊,双眼能看见怪物,因为精神问题被警局开除,露宿天桥,在墙上地上写满了悬案的线索,被众人认为是“疯子”。

一个神秘人打着“神探”的名号,把冤假错案的家属联合起来,组织报复性犯罪,随后,真假神探彼此较量,展开“大战”。整部电影大概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对应了神探内心的状态,他先是徒劳地与黑暗抗衡,而后看到了一丝光明,最后又被打入更深层次的绝望。第一阶段,导演非常直观地告诉我们,人性的本质是黑暗的。几个案件被快速引入,快到极致的剪辑节奏,打破了平和的氛围。第一个案子的开头,被绑架的受害人,在晦暗色调的远景中踉踉跄跄,到了白天,一个骷髅形状的稻草人出现,小女孩目睹父亲被警察击毙,第二个案件,两个警察在闲聊中,突然遭遇枪击。

这些埋藏在日常生活下的极端案件,对应着现实——在平和表面之下,人们压抑的罪恶本性爆发。神探正是看到了这一点,并深感自己无力消除它,对警察实现正义的信念才会坍塌。在现有的法治体制里,警察系统是维持正义的机器,警察身份也是正义的象征。但执行者始终无法根绝黑暗与堕落,无论是警察队长在第二个案件里的无能咆哮,还是神探在发布会现场重演案发时刻,向着警司愤怒扔鞋,都是警察面对人性无力的表现。

系统内的人,用“警察”的正义属性,与堕落的人性对抗。这个属性,无疑是区别于自然人性的,在与自我和他人搏斗时,总是落于下风,因此他们只会被黑暗慢慢同化。而神探跳出系统后,同样无法实现正义,此时的他,反而要跟自身的黑暗面对抗,这种由外到内的变化,让无力感更深一层。从一开始,刘青云扮演的李俊,就表现出了癫狂的分裂状态,他始终自称“神探”,面对质疑时,他大喊“我永远是警察”,希望惩罚所有罪犯,洗清罪恶。

影片中,“警察”与“家庭”,是两条主要线索。 神探希望借助亲情,提醒、维持自己光明的一面。前面提到,在《神探》里,代表美好的是他妻子,而在本片里,女儿的角色代替了妻子的作用,穿插于全片的“父女DV画面”,就是对此的呈现:他的一个人格,想重建自己与女儿的家庭,提醒自己“不要变成怪物”,另一个人格,却带着女儿迈入了犯罪的世界。更值得注意的是,两部作品中,神探利用幻想,代入罪犯重现犯罪情景时的不同。《神探》中,只要陈桂彬代入幻想,必定能得到一些真相,推动案件的调查。而在本片中,幻想不再那么顺利,反而引发了更多的负面因素。神探每次使用幻想时,都会带来负面的结果,要么是幻想对象的争吵,要么是被幻想对象引导到埋尸现场,一无所获。幻想,或者说疯癫,没有带来案件的结束,只带来了更多的罪恶。第一阶段,导演反复提示,在警察的人格之下,神探的内心,还藏着案犯人格。这些提示和战斗场面相互配合,神探与警察一起行动,展开枪战时,他喊着“你被逮捕了”,手机却没有真枪,只有用手比出的假枪;

在仓库战中,他位于警察和犯人中间,试图在枪林弹雨里阻止双方,却被完全无视,自己中弹。此外,动作场面还有另一个用法,混淆“正邪”立场。本片花费了很多的资源,建立了一组值得同情的犯罪集团——“神探”。一方面,他们走向犯罪的原因,是警察系统在能力有限下的错判,另一方面,警察集团对于神探的不信任、粗暴对待,也让他们的形象变得不再那么正义。在快节奏的加持之下,双方的枪战十分混乱,让人难以分辨。在影片前三分之二的篇幅里,导演都在引导大家,把神探作为“真凶”,但真凶另有其人,二人同样是警察出身,同样地在船坞身穿黄色风衣,也同样都叫做“神探”,一个是立志于破案的神探,一个是带来案件的“神探”,其实,这就是“同一人物,两种人格”的对立,也是神探自我的对抗具象。

真正的罪犯,呈现出的是纯粹的邪恶状态,和此前正义的神探形成了一种对比:神探希望能重建与女儿的家庭,而真凶无所谓孩子的生死,神探作为警察,帮助冤案犯人家属复仇,而真凶只是单纯利用家属进行犯罪,然后毫不犹豫地杀死家属。可以说,真凶的发现,剥离了神探身上邪恶的一面,让其变成了完全正义的状态,不用再在黑暗与光明中挣扎。如果本片停留在这里,神探走出混乱,正义得到伸张,就太没意思了。韦家辉让作品升华,在短暂的“正邪两立”后,他马上带来了下一个混淆。在倒下的一刻,真凶眼前闪过了妻子睡醒时的身影,流露出了内心的情感。而在神探这边,导演再度推翻了他的“警察”身份:当他对着犯人开枪,依然只能摆出一个空手势,他也没能保住女儿的生命。阿SA饰演的真凶妻子,心路历程也有所转变。

在电影里,她是最光明的一个角色,虽然她身世悲惨,是几个案件的直接受害者,更在探案中重新回到当年的现场,看到了尸骨,但她始终没有沦落到黑暗中,她怀着的孩子,其实是她对丈夫始终怀有信心的凝结。但最终,明白丈夫无法回头之际,她开枪射杀了他。从她与神探每次开枪瞬间的吻合来看,其实她就是神探“光明面”的映照,与丈夫的纯粹“黑暗面”相对,她在最后的转变,无疑象征了神探的沦陷。结尾,神探再次看到了象征邪恶的怪物,说明黑暗并没有随着犯人的消灭告终,他也并没有真正抹除负面的自我。

当他回到警察局时,虽然得到了警察们的欢呼,笼罩在在圣人一般的光线中,但也马上被带离人群,去到属于自己的偏僻角落工位。他对于警察系统的无力感,两者之间的疏离关系,都依然存在,他依然还是开头那个,随时可能陷入癫狂的“神探”。这样一来,一切都回到了影片最初,在最后一个镜头中,神探在玻璃中照出了真凶的影子,两者合二为一。

表面上看,他不是这个具体案件里的真凶,但他绝望挣扎、滑向深渊的姿态,却是真的。换句话说,他并不是案子里的犯人“神探”,但却有着成为另一个“神探”的侧面,并且逐渐向它倾斜,这就是影片最终想要表达的。“和怪物斗争,小心变成怪物”。影片中,神探不止一次用这句话教导女儿,也提醒自己,这句话还有半句,大家也耳熟能详了:“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它们出自于尼采晚年的作品——《善恶的彼岸》,原意大概是,怀疑一切的观点,可能会把人引向彻底的虚无,具体到电影,就是善与恶、人性与魔性间的转化。当年的《神探》,致敬了梵高,天才与疯子之间,只有一线之隔,陈桂彬割掉自己耳朵,献给局长,表达自己的敬重,却被大家敬而远之。在结尾,陈桂彬拿枪顶着真凶,和脑海中的“鬼”对话,“你开枪,就与其他人没有分别”“我也是人,为什么要有分别?”

然后,他开枪打死了凶手,结果眼睁睁看着后辈心里又冒出了一个新鬼。

如今的《神探大战》,致敬了尼采,正常人和怪物,只在一念之间。影片结尾,自问自答再次出现,李俊眼看女儿被杀,又和内心的鬼面临了一番斗争,“你开枪,就与其他人没有分别”“我也是人,为什么要有分别?”他完全可以杀了凶手刚出生的儿子,血债血偿,但最终他没有开枪。虽然神探自己没有化为怪物,但影片中的“反派神探”们,作为他的映照,被魔念所反噬。

这些凶杀案受害者的遗孤,为了复仇,把同样的手段,施加到了曾经的加害者身上。

他们的恶念,来源于正义的善念,就好像一个悖论,不幸的人释放了人性之恶,也就变成了和罪犯一样的“怪物”。而神探在片尾也没能抵挡住怪物和深渊的吸引,也跌入了深渊,化作了怪物。银河映像,难以想象,这八个字,熟悉港片的观众应该都知道。

90年代末,香港电影经历了辉煌之后的衰落,96年,杜琪峰和韦家辉成立了银河映像,打造出了诸如《枪火》《PTU》等口碑之作,把港片带入了一个新时代。

两人创立公司的初衷很简单,就是为了做原创性的电影,不被市场绑架。

因为拍《济公》时,周星驰给影片提了很多意见,让杜琪峰很头痛,动用大牌明星、追逐票房,就意味着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拍片。

所以,早期的《一个字头的诞生》《非常突然》都有强烈的作者属性,黑色幽默的风格,宿命论的主题,加上峰回路转的结构,自由灵性,吸引了很多影迷。

《枪火》99年上映,在商业和艺术上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加上市场投资环境变好,当时很多大公司找上门和两人合作。为了生存,银河映像改变自己的生存战略,和中国星、寰亚等公司合作,拍一些卖座商业片,比如《孤男寡女》《瘦身男女》,赚的钱再拍些原创片。保持自己的独立,还是向市场妥协,是艺术创作者永远绕不开的问题。其实那些“非主流”片子,拍摄成本都很低,只有几百万,但正如杜琪峰所说:“如果银河映像不去发展一些商业电影,就没有机会去拍一些自己钟意的电影。”

银河映像成立至今26年,中间经历过多次主创出走,财务危机等事件,2007年,杜琪峰和当时的大老板罗守耀,在创作理念上不合,带着制片团队、设备以及新项目,从最初的银河映像出走,创建了新的银河映像。 《神探》于07年上映,是新银河映像的第一部作品,还获得金狮奖提名,某种意义上,这也是新旧银河的一道分水岭。在此之后,银河映像虽也拍了许多电影,但始终无法完全摆脱市场的阴影,一言难尽。一个代表就是2019年上映的《我的拳王男友》,豆瓣评分4.6,被网友称作是杜琪峰“还债”的电影。

《神探大战》虽是英皇出品,韦家辉自导自演,片方也并没有在宣发中过多“碰瓷”前作,但影片对人性善恶的讨论,依然继承了银河映像的特色。

从之前的对比也能看出,《神探大战》削弱了对人性复杂面的挖掘,更加商业化,这一点韦家辉也并不否认,他想让观众感受到更多刺激感。尽管《神探大战》里的韦家辉,并不复当年巅峰期的银河映像风骨,无法抛弃市场,将电影变成纯粹的自我表达,但他利用天才的叙事能力,灵活排布商业模板,给出了与《神探》殊途同归的表达成品。

《神探大战》当然是不完美的,真凶形象的薄弱、结尾转折的生硬,都是明显的硬伤,这一次,韦家辉将取自前作的思路,全部用在了如何戴着镣铐起舞上,他已经尽量维持了自我表达。一部发挥“银河映像”特长的商业电影,或许是对本作最好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