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认为字幕走完了,电影就结束了,相反在观众心中,它才刚刚开始。”《隐入尘烟》的导演李睿珺说,自己的作品愿意成为大家思考和争辩的对象。

由李睿珺编剧并执导,武仁林、海清领衔主演电影《隐入尘烟》正在国内上映,电影讲述了西北农村两个被各自家庭抛弃的孤独个体,从相识相知到相濡以沫的故事。该片获得了第72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主竞赛单元最佳影片提名,是近三年来唯一一部入围欧洲三大国际电影节(柏林、戛纳、威尼斯)主竞赛单元的华语片。

近日,导演李睿珺应潇湘院线之邀,在长沙潇湘青春影城(悦方店)举行了映后见面会。

“故事看似平淡,但极其抓人,小人物的命运时刻牵动着观众的心”;“在平缓的节奏中,导演赋予了四季流转、耕种日常独特的诗意”;“电影中大地的隐忍与厚重,农人的淳朴与善良,都给人扎实又温暖的力量”……观众的声音,李睿珺都一一接纳,他说,“不要问我表达了什么,要问自己感受到了什么。电影对我来说是一个交流的媒介,交流是平等的。艺术鼓励多元和自由的精神。”

Q&A

潇湘晨报:影片里,演员的服装都显得十分的脏与旧,这是怎么设计的?

李睿珺:电影的美术都是我做的。男女主角的衣服是我们从全村的老百姓家“淘”出来的旧衣服,然后埋在土里;很多鞋都是垃圾堆里捡回来的;那些衣服上的汗渍,我们花了很长时间穿出来。有铁(男主角)身上经常穿的马甲,是当地一个拖拉机手用来垫座位的,它的破旧程度、脏的程度很难人工做出来,只有依靠生活中的风吹日晒自然形成。海清老师牙齿上的污渍、指甲缝里的泥,甚至一些观众可能看不到的细节,我们做了很多,她每天上妆时间两个小时。

潇湘晨报:作为一个创作者,如何保持对土地的敏感性?

李睿珺:电影中的村子就是我出生长大的村子,差不多到高二我才离开,搬到县城。现在我大部分亲戚还在农村,每年回去我有很多时间都待在在村子里,所以会知道他们在经历什么。现在通信很便捷,经常会打电话、视频,甚至我小学同学放羊的时候会来一段自拍,可以通过很多方式随时了解到那片土地。

人对故土的情感是无意识地渗透到血脉里的,是无法割舍、断开的一个存在。比如我只是四年前吃了一次紫苏桃子姜,就对这个食物的味道念念不忘,一提起长沙,它就成了我对这个城市的味觉记忆。

潇湘晨报:这部电影为什么会命名为《隐入尘烟》?

李睿珺:时代的车轮在不断前进,我们作为生活在这个空间和当下环境里的人,必须不断地调整自己去适应世界的变化,有些变化是你预料得到的,有些是无法抗拒的。比如城市化的进程,对电影中的小人物来说是扛不住的,当这这两个人离开土地,也就代表着那个传统的、1.0的农业时代结束,它彻底地隐藏到烟尘里去了,变成一个过去,一个历史。

虽然是历史,但你又看到它真实地在这片土地上发生,好像既远又近,隐隐约约看见,又有一定的距离。当然,每个人都会有每个人的理解,千万别被我带到我的理解中去,我希望每个人保持自己对这部电影的认知。

潇湘晨报:有声音说,这是一部中国的“西部电影”,你怎么理解这个观点?

李睿珺:一说西部电影,我脑海里很难会浮现出当代关于西部农村日常的电影,可能我更愿意把这些电影定义为现实主义题材吧。

潇湘晨报:电影中,演员们似乎都显得很平民化,没有职业演员的那种感觉?

李睿珺:首先从外在进入吧,从形象上接受,你得去当地生活,了解当地人。因为每个地域的人是有差异的,比如饮食结构、性格、语言、习惯都会有差异,模仿是不行的,你必须得跟他们生活在一起。海清从2020年1月开始就住在我姨父(也就是男主演)家,住到5月。我小姨会带着她去看生活在这个村子里的妇女,她们的穿着打扮,如何扫地、如何盛饭、如何教育孩子,甚至吵架、骂牲口,如何干活,如何在一起传有的没的的闲话,这些生活中的细节,得去体验。

然后再从人物的内心去分析,我们去到了当地的养老院,里面住着一些没有家庭、儿女,甚至是身体上有一些残疾的人,他们是一些相对孤独的个体,我们去观察每个人的神态,再一点点去琢磨、调整。这一切都是需要时间的,我觉得时间可以改变一切,改变一个人的习惯、口音、气质,主要看你愿不愿意。我们让海清老师往非职业的道路上靠,姨父往职业化靠,在中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一开始他们两个都很紧张,海清老师压力很大,职业演员要无招胜有招,否则那些表演的套路融合不进去;非职业演员的问题就是他没有自信,那些细腻的情感展现,没有相关的方法和经验,但这恰巧也是他们最大的优势,没有被任何套路化的表演所束缚。两个人都很难,没有一个人是轻松的。有些观众说,我姨父是本色出演,没有在演,他当然在表演,在演绎,他本人并不是有铁,他有一对儿女,生活得很好,是一个说话、干活很利落的人。导演更大的一个工作就是引导演员、启发演员去完成表演。

潇湘晨报:这部电影的色调很有中国土地的厚重感,关于颜色的呈现,是怎样考虑的?

李睿珺:电影的色调我们选择了土黄色的暖色,一是不管外部世界多严酷,这两个人的内心是温热的,始终没有凉;其次电影有很多关于土地的意象。我们找了很多器材公司,最后找了一组老的蔡司镜头去呈现。海清的头巾、衣服的颜色是随着剧情的发展在变化的,越来越丰富,一开始她的生活是没有什么颜色的,衣服也很灰暗,但随着后来她有了家,有了安定感的时候,她的衣服逐渐出现了颜色,而且妆容也在逐渐减轻,那些特别糙的皮肤逐渐变好,肢体也没有之前那么夸张了,好像整个人放松很多,这是我们做了严密规划的。

潇湘晨报:角色的台词质朴却充满哲思,是请教了有经验的老农民吗?

李睿珺:可能因为我也是一个有经验的老农民吧(笑)。从能干活开始到高中,每天都要束麦子、割草、修房子……这个电影里的地是我们种的,房子也是我跟姨父一起修的。记得小的时候我的爷爷,他没有上过一天学,但有的时候他会冷不丁地说出一句话,让人觉得他无比有哲理,这个哲理是从哪里来的?从哪里看到的吗?不是,他就是用他最朴实无华的语言,总结在日常的繁复劳动中的经验,对生命的感知。我觉得任何人都会从你熟悉的生活里提炼出一些跟经历相关的具有哲学性的语言。

这个电影的剧本我写了很久,脑子里构思了六七年,写了一年。台词都是符合角色身份的,你要一个城市里的人,坐在办公室的人去感慨麦子的命运会很假,但他是一个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种麦子的人,说出这样的台词是符合他身份和气质的。

潇湘晨报记者周诗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