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的奥斯卡颁奖典礼上，除了抓马的“史皇掌掴”事件外，其实更应该令人铭记的是为《教父》上映50年专设的一个纪念环节。当导演弗朗西斯·科波拉和主演阿尔·帕西诺、罗伯特·德尼罗一起出现时，台下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这是向不朽杰作和其或许再难复制的黄金班底的最高致敬。

《教父》系列是影史上最著名的黑帮电影之一，是连续几十年蝉联IMDb榜单前几名的佳片，也是很多影迷心中无法超越的经典。

而如果翻开1969年或1970年的《纽约时报》，在畅销书榜上，《教父》依托的原著小说《黑手党》也是一个常见的身影——它曾在榜单上整整停留了64周，光是榜首的位置，就占据了21周。

但事实上，在电影开拍之前，不仅导演科波拉，就连原著小说作者马里奥·普佐自己，都是不太待见这部通俗小说的。

被迫写下的粗稿

在写《黑手党》之前，普佐一直是个坚定的严肃文学创作者，写了不少东西，口碑还行，但无一例外都不赚钱。加上本身嗜赌，令本就穷困的生活雪上加霜，彼时45岁的他不得不开始动笔写一些出版社和读者“喜欢”的东西。

作为意大利裔，普佐听过不少黑手党的故事，他也为此做了大量的研究，尤其是美国黑手党的五大家族的轶闻。

主角柯里昂父子就参考了五大家族的多位领导成员。比如老教父维托·柯里昂讲逻辑、重理性，善用外交手段的特点来自卡斯特罗家族的掌门人弗兰克·卡斯特罗。后者还同样因为权力斗争遭遇过暗杀，并和维托一样死里逃生。与维托在大儿子桑尼被杀后，召开五大家族会议，寻求和解类似，弗兰克事后也和幕后主使者“一笑泯恩仇”。甚至此后，卡斯特罗也像维托那样从此沉浸在他的小花园里，最终也是死于心脏病发，终年82岁——在那个年代的黑手党人中，也算难得的长寿及善终。

而柯里昂家族明面上的橄榄油生意，则来自五大家族的另一支——做橄榄油生意起家的科伦波家族。维托温和的性格，参考的是卡罗·甘比诺，他完全不同于黑帮暴虐的刻板印象，而是说话慢条斯理，几乎从不翻脸。

第二代教父迈克尔·柯里昂最重要的原型是萨尔瓦托·博南诺，其父亲本来也是送他去读大学，希望儿子别沾家族生意的，萨尔瓦托学的还是法律，可最终，他还是没毕业就加入了黑手党，给父亲当顾问。

但不同于迈克尔，萨尔瓦托没能成为二代教父，在权力斗争中他被推翻了。最终，萨尔瓦托和父亲都退出了黑手党，他后来混迹好莱坞，写黑手党传记，把自己的故事拍成电影，反而如鱼得水。

迈克尔人生的后半段和著名的黑后党查理·卢西亚诺更相似——后者才是真正的新一代教父。他先背叛并设计杀死了自己的老板——迈克尔杀警长和索伦佐时，借口上厕所的桥段，就来自卢西亚诺当时的手法。只不过迈克尔是亲自给父亲复仇，而卢西亚诺则假手于人。卢西亚诺随后又倒戈干掉了帮助自己的那一派，就此清理掉了老一代头目，为黑手党建立了新的秩序。

柯里昂这个姓，来自黑手党非虚构文学《光荣会》。柯里昂老宅以肯尼迪家宅为原型。柯里昂三个亲生儿子与一个养子的设定，及兄弟几人在家族中扮演的角色，则与普佐最爱的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不无相似之处。而迈克尔的第二位妻子凯，是普佐一个娶了一位美国名媛的意大利作家朋友的故事。

连构思带写作，普佐拖拖拉拉花费了足足三年，期间，那家分期付款支持他写下去的出版社，几度差点对他失去信心。其实普佐最终给出版社的也仅仅是一个粗稿，他本想之后根据出版社的意见再改改，没想到出版社看后给他开出了高达41万美元的创纪录稿酬，普佐欣喜若狂，虽然知道小说还有种种不足，但他一个字都不再改了。

不情不追风动漫愿地执导

当时尚属新人的科波拉接到执导《教父》的邀请时，跟普佐一样，也是因为经济危机才不情不愿应下的。

彼时，他倾家荡产和也才初出茅庐的乔治·卢卡斯合伙开了个独立电影公司，正准备拍《窃听大阴谋》（后为《教父》让路，到1974年才拍成），想找马龙·白兰度来演，但被拒绝。更惨的是，他们已经身无分文，处在破产边缘。这个时候，派拉蒙找到他——他被选中的原因之一，也是源于其意大利人后裔的身份。

科波拉根本不喜欢《黑手党》这部小说，觉得太粗糙、低俗，但这个故事中有一个地方打动了他，就是柯里昂家族的关系，在科波拉眼中，这就是一出莎翁戏剧的基础，一个王国的统治者老了，需要在儿子中选出一个继承人，期间波谲云诡、意外频发——家族与传承，是科波拉拍《教父》的初衷。

而《教父》出品方派拉蒙的想法，科波拉也不喜欢。派拉蒙最初想把《教父》拍成一部成本在200万美元左右的低成本黑帮片：不用明星，不搞复杂剧情，把年代设定为1970年代嬉皮士盛行的当代，而不是四五十年代，以节省布景开支。

原著作者普佐已经按照派拉蒙的要求把446页的小说改编成了150页的剧本，但科波拉看完后，跟嫌弃小说一样嫌弃它——按照这个剧本，《教父》只会被拍成一部流水线上的黑帮片。

虽然是因为穷才答应执导，但科波拉志气仍在。一心要搞个人化电影的他，把野心全都倾注在了《教父》上。

他写了个详细的大纲给普佐，和他一起修改剧本——其实，普佐也不喜欢小说中为“流量”而写的那些猎奇性描写，比如桑尼和情妇露西那些风流韵事，他真正想展示的是“权力如何被那些强大任务用极其微妙的手段操纵”的故事，这和科波拉不谋而合。所以两人修改时，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删掉那些滥俗旁枝，只聚焦在柯里昂和他的孩子们身上。

普佐本人曾说过：“《教父》排到前20，我的小说可不能。”

电影算是忠实于原著，但更集中于一个家族王朝的更迭，既是权谋故事，也是家族史；它和原著有着不多的差别，但就是这些细微的差别，让《教父》从好看的流行小说，成为影史不朽的杰作。

比如小说中沃尔茨受到马头威胁的桥段，它确实部分源自西西里黑手党的民间传说，只不过在西西里，如果没交保护费，黑手党会把对方的爱犬的头钉在其门上作为警告。

科波拉其实不喜欢这个骇人听闻的场景，但架不住这个段落太有名了，剧组一开始用的填充物马头，看上去太假，最终从宠物食品屠宰厂采购了一个真马头。

原著里，这只马头被挂在沃尔茨的床柱上，电影中则是沃尔茨一觉醒来，发现到处是血，让观众以为他的腿被柯里昂砍了，而被单一掀，只见一个血淋淋的马头——正是来自沃尔茨价值60万美元的心爱赛马。普佐在剧本中读到这一段时，忍不住在旁边批注：“弗朗西斯，你这个无赖，改得太聪明了！”

而小说倾向于将二代教父迈克尔的命运塑造为老教父的轮回：是命运选择他，他无从逃避。但电影中，迈克尔抵抗不了的，不仅是宿命里的轮回，更要面对老教父不曾面对的家庭价值观的瓦解

电影里，妻子凯透过半掩的门看到人们对迈克尔恭恭敬敬，意识到丈夫杀了所有背叛者和仇人，手上已沾满了血，电影戛然而止。而小说其实还有一段凯离家又去而复返的场景，表现她真正成了意大利妻子——科波拉本来也拍了这段，但看到门在凯和迈克尔之间关上之时，他意识到这就是结尾。

只是删掉原著的一个小尾巴，电影和小说的寓意就彻底不同了。电影将“家庭”作为父子两代命运的分野，也是教父们抵挡被权力异化的最后一道防线。然而老教父在享受天伦之乐之时安然去世，看似继承了家族遗志的迈克尔最终则只身一人，一心守护的家庭也分崩离析，他死时身边只有一条狗陪伴——科波拉给迈克尔安排的是更深一层悲剧。

一部杰作的诞生

在科波拉拍教父时，最重要的参考其实不是剧本，而是一本把《黑手党》小说拆开，嵌进笔记本里的自制活页夹，里面记满了他的笔记和背景资料，甚至还有很多给自己打气的话，比如：“这段很难！要仔细想想（如何处理），要做足准备，弗朗西斯！”

而这股认真劲儿，让派拉蒙头疼不已。在接下来的选角、拍摄、剪辑等各个环节，科波拉都在给派拉蒙出难题。比如坚持把背景放在小说中的时代，并要去纽约当地拍实景等等。最终，该片的投资达到600万美元，比原计划高出三倍。

对于老教父的扮演者，之前拒绝他的白兰度一直都是科波拉的最佳人选之一，事实上，这也是原作者普佐心仪的人选——在拍《教父》之前，白兰度就收到了原作者普佐的书，里面附了一张字条，写着他认为白兰度是唯一能够出演教父本尊的演员，这让白兰度大受鼓励，再加上得知劳伦斯·奥利弗可能出演教父时，更激起了斗志，做足了准备。

彼时，白兰度其实欠了很多债，安眠药上瘾，即将第三次离婚，且已经有些过气，并出了名的难合作，更重要的是，他长得也不像意大利人，所以并不被派拉蒙认可。

为了让片方同意用白兰度，科波拉甚至使出了躺在地上耍赖的方式，派拉蒙才最终松口，但开出三个条件：第一，白兰度的片酬需要低到等同于没有——白兰度最后只拿了30万美元，没有分红；第二，如果惹麻烦要罚钱；第三，必须试镜。

试镜那天，科波拉没告诉白兰度实情，只是说做点即兴表演。那天，他带着摄像早上七点就到了白兰度家，很少在中午之前起床的白兰度也早早起身。

他从卧室出来时将金色头发扎成马尾，尝了科波拉带来的意大利干酪，随后拿起黑色鞋油把头发涂成了黑色，并在嘴唇上面涂了胡子，把领子弄皱，还将纸巾塞进嘴里，给自己搞出了下颊，以便有“斗牛犬那种感觉”。他穿上外套，点上雪茄，完全进入了角色——他一下子从一个47岁的冲浪男子变成了教父雏形。科波拉直接越级把这段表演拿给派拉蒙最高层看，也征服了后者。

而彼时刚出道的帕西诺也开始不在派拉蒙的名单里，但派拉蒙看了帕西诺当时还没上映的《毒海鸳鸯》的内部片段，也被打动了，为此还动用了一些黑道关系，让帕西诺辞演了当时已接下的另一部电影《我的子弹会转弯》——后来由饰演了年轻版教父、当时也不出名的罗伯特·德尼罗主演。

科波拉事后透露，派拉蒙花了数月试镜，花了30万美元，最终还是用了他最初选的那批演员。

最终，这些伟大的演员也贡献了伟大的表演，尤其是白兰度，他很多即兴表演都成为了经典。比如老教父那只宠物猫，就是养在制片公司的诸多猫咪之一，拍摄途中，白兰度随手抱起，成就了永恒的一幕：它暗示了维托·柯里昂的角色是一个像猫一样藏起利爪的绅士。有趣的是，因为猫的咕噜声过于响亮，常常盖过白兰度的台词，以至于之后不得不为有猫出镜的场景补配音。

老教父打教子约翰尼·方坦一耳光也是白兰度现场发挥，他本想揪住对方头发，但扮演方坦的演员戴的是假发。

而更为经典的老教父之死那场戏，差点没拍成——在剧本里也根本没有。派拉蒙本想节约预算，用葬礼直接交代老教父的结局。但科波拉突然想拍这场戏，那时已经快到午饭时间，按规定，如果剧组不尽快休息，派拉蒙就要面临巨额的迟用餐罚单。而小演员也不配合，幸亏白兰度临时想出用橘子皮做成牙齿吓唬孩子的点子。

无法复制的经典

《教父》系列诞生后，影响深远，也改变了很多参与者的生活：白兰度再次演技封神，帕西诺、德尼罗等新一代演技派开始崛起，当然，最直接的受益者还是原作者普佐。

本就因为原著成为畅销书获利颇丰、不仅摆脱负债累累的困境，还跻身富豪行列的普佐，还凭借《教父》《教父2》拿了两次奥斯卡最佳改编剧本，随后，干脆下海电影业，他曾给1978年的《超人》及之后的《超人2》撰写了剧本。只不过，他也就此从严肃作家完全变成了个通俗小说家，且再也没有能和第一部小说比肩的作品——普佐给写的《黑手党》续篇，科波拉几乎一点也没放在电影续集里。

值得注意的是，《教父2》还给未来的超级大片，蹚出了一条热卖IP+续集的生财之路。

至于科波拉，虽然按照和派拉蒙事前的约定，他在第一部时只拿到了17.5万美元和6%的票房分红，但就此跻身一线导演之列。

拍摄《教父》过程中，科波拉曾一直抱怨接送他的旅行房车，于是他和派拉蒙高层打了赌，如果电影票房超过5000万美元，就要给他们购置一辆新车。看到《教父》票房增长，科波拉和乔治·卢卡斯也去车行买了一辆梅赛德斯奔驰加长型豪华轿车，并让销售员把账单直接寄给派拉蒙——这辆车后来出现在卢卡斯的电影《美国风情画》的开场中。

《美国风情画》

而《教父》系列诞生后，那些真正的黑帮分子在行动时，也会引用电影中的台词为自己的形象增彩——比如“我要给他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