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郝继

编辑 | 露冷

出品 | 贵圈·腾讯新闻立春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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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唐晓白决定出发时，电影《出拳吧，妈妈》已经上映10天了，综合票房只有312.9万——这个数字要乘以93，才能勉强追上《你好，李焕英》上映首日的票房收入。

这部电影在4月30日上映，原本想逆风杀入五一档，博一个机会。没想到，就在上映前的几个小时，4月29日深夜，他们收到了北京市影院因疫情关闭的通知。此前，上海因为疫情和封控政策影响，影院也暂停营业了。

眼看着一个个票仓城市陷入静默， 5月9日，唐晓白决定走出去，去见观众。

路演途中，房车是唐晓白团队仅有的交通及住宿工具

这次旅程成了中国电影宣发史上一次小小的突围。四位电影主创，一辆房车，从南京、镇江、杭州，到厦门、泉州、广州，以及计划中的海南与西北……从北方到南方，从内陆到海岛，他们想用自己的足迹在地图上画一个V，告诉人们，电影还在。

如果不是疫情，《出拳吧，妈妈》很可能会是另外的命运。它原计划在2020年上映，但这一年，全国各地的影院多mp4下载站半时间都在停业。它和无数影片一样，毫无准备地错过了2020，随即陷入无尽的等待。

两年间，电影市场也曾有过报复性的观影热潮，但总是昙花一现。疫情反反复复，观众进入影院的冲动被一次次按捺下来，电影市场多年来形成的一整套宣发节奏，也常常被临时叫停。这种情况下，更是没人敢在排期问题上冒险，大家都削尖脑袋往大档期挤。猫眼研究院《2021年中国电影市场数据洞察》提到，2021年，总计31天的节假日档期，贡献了全年超过三分之一的票房——这个比例几乎是疫情前的两倍。

僧多粥少，只有极少数头部玩家和主旋律大片能“吃上饱饭”。2021年，中国制造了三部票房破40亿的电影——《长津湖》（57.7亿）、《你好，李焕英》（54.1亿）、《唐人街探案3》(45.2亿)。赢者通吃的庞大阴影下，《我和我的父辈》作为年度票房第四名，票房跳水至14.8亿。2021《腾讯娱乐白皮书》解读说，电影市场15亿到45亿这个腰部区间完全空白，行业的马太效应愈发明显。

畸形拥挤的赛道里，《出拳吧，妈妈》退了又退。它在2018年开拍，2019年杀青，讲述了一个女性对抗命运的硬核题材，是52岁的女导演唐晓白生命经验的一次迸发。她不想自己的第四部电影作品成为炮灰，或者，更现实的原因是，她压根儿砸不起钱，让它和巨无霸们一起冲进2021年的大档期，获得起跑的资格。

就这样，这部电影和所有人一起，带着“总该好起来了”的希望，等来了2022年。然后大家惊讶地发现，原本熟悉的日常生活，成了一个个更加不确定的瞬间。除了北京、上海等地之外，全国大部分地区的影院多数时间能正常营业，但观影习惯的改变和电影供给不足的恶性循环正在摧毁着市场的信心。

2022年4月下旬，一部部原计划在五一档上映的电影陆续撤档：4月18日，动画电影《猪猪侠大电影·海洋日记》取消原定4月30日上映的计划；此后几天，电影《哥，你好》《检察风云》《您好，北京》《保你平安》《遇见你》陆续宣布撤档。到了4月25日，硕果仅存的动画电影《迷你世界之觉醒》《我是霸王龙》也相继撤档。5月7日，已经开始点映、原计划5月13日上映的《珠峰队长》也终于扛不住了。

所有电影人都面临一个拧巴的现实：明明每天还有七八千家影院在营业，但它们却无片可放。一位电影博主跪在空荡荡的影厅里，身后银幕上打出四个字：跪求上片。

这就是唐晓白和《出拳吧，妈妈》此刻正在面临的现实。主创们为这次旅程想了一个Slogan——“让所有的爱被看见”。这句话贴在路演的房车上，和这支小小的队伍一起翻山越岭。

一路上他们拍了一些视频，零碎又匆忙，场景也很普通，没有精心雕琢的痕迹，看不出是来自电影创作者的手笔。但镜头里，能看到房车一路从北京的艳阳开进南方的春雨，看到他们披星戴月，疲惫又兴奋，看到高速公路边，月季花枝探出围栏，提醒着人们这个被错过的春天曾经真的来过。

唐晓白团队在路演途中拍摄的视频

奔波7天之后，唐晓白终于在南京见到了她的观众。

这些人未必对电影有明确的预期，也不太像是会去写影评、去豆瓣打分的影迷。但他们愿意来到影院，也总是在听说导演开着房车远道而来的时候热烈鼓掌，认真地收下主创准备的明信片。

房车路演已经持续20天了，《出拳吧，妈妈》的票房截至5月26日也只有380万。但这不要紧，重要的是，唐晓白的队伍却渐渐有人加入。电影编剧和主演会出现在下一站，杜海滨导演、万玛才旦导演也空降现身支持。导演叶锋说，“请大家记住还有电影”。

这是一个电影导演，奔波2万公里去见观众的故事，这也是疫情让行业陷入低迷之后，一些人用自己的力量去保护电影市场的故事。这还是当生活失去控制之后，人们拼尽全力想要去握住些什么的故事。唐晓白已经走了近4000公里，完成了计划的五分之一——她早就想好了，要把宣传战线拉得再长一些。她告诉《贵圈》，感谢大家还爱着电影，“这一趟追风赶月，值了。”

以下是导演唐晓白的讲述。

1

如果继续舒服、安逸地坐在北京，淡定地发通稿，做采访，请一些嘉宾过来助阵，可以说，5月对《出拳吧，妈妈》这种体量的电影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我决定走出去，开房车去路演。

大家都兴奋了起来，租车，联系江苏各家路演单位，准备海报、背带贴、易拉宝。当然，还有方便面、饼干、巧克力，烧水壶和800瓦的电磁炉。

9号上路。随行名额压缩到四个，刚好睡满房车的铺位。每个人都身兼数职：司机由我们电影的生活制片担任，监制老师负责剪一路的物料，副导演也做后期统筹。我除了联系各方、直播，还要用电磁炉给大家做饭。

我们重新设计、布置了房车。车尾贴上“致每个不服输的你”，车身一侧贴着“让所有的爱都能被看见”的海报。到下一站，我想换一个更大的海报贴上去。我从来没做过这些事，也没有导演之前这么干过。以前都是大家给我安排好通告，我看看采访提纲，想想怎么回记者提问。没想到，我的人生中有一段会是这么书写的。

宣传费不够用，我们能不住酒店就不住。如果遇到房车营地，就加水、充电，做些补给，大家洗个热水澡。不然就在服务区刷牙洗脸。南方的蚊子挺厉害的，我们最近商量着给房车门上装一个纱窗。有时候为了赶时间，大家就在服务区站着吃盒饭。盒饭里蔬菜太少了，吃得人便秘。我已经瘦了，同行的直播导演更是计划瘦20斤。

我自认算是中产，平时有许多精致和讲究，现在发现自己适应能力很好。路演第一站我还化妆，后来也顾不上了。目前我最不适应的，就是房车上其他几位男士的酣声，第一天我完全睡不着。

请不用渲染我们路上的艰苦。路上虽然颠簸，大家的气氛是快乐的，精神上也特别愉悦。我们毕竟走出来了，我们解决了一些实际的困难，感到自己的能动性。无论最后结果如何，我们能撬动多少市场，这一趟是真的不后悔。对了，到第一站南京路演结束后，我们去吃了一顿珍贵的堂食——出发前在北京也没有堂食了——那顿饭太美妙了。

这一路上，最难的是时间控制。有些地方特别善意，有些地方则不允许停留，只能随机应变。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除了地图显示的车程，还得留出许多时间做核酸。每段路口的检查站、服务站，就连下车买个水也要做。每到一个城市，我们都会严格遵循当地的防疫政策：比如3+11，那三天居家隔离也是天天做核酸。离开一座城市，报备也得核酸……天哪，我感觉已经做了100次。

我们从江苏、浙江，去了福建、广东，再从湛江去海口。折返的时候我们会考虑，是不是再回浙江一带，因为那块儿还是个票仓。如果到时候还不行，我们就往西南方向走，通过贵阳、南宁去成都、重庆……我们的旅途，要不然就是一个垂直的，很锐角的 “V”字，要不然就是稍微拐个弯的“V”字。

2

去镇江路演那天晚上，我迟到了6分钟。这个数字我记得很清楚。

我们计划提前一个半小时到影城。没想到，到了当地因为配合防疫政策耽误了时间。进了城区，房车没办法在市中心停，又费了时间。大家只好跑着去影城。同伴看见路边的共享单车，喊：导演扫码、骑车过去！结果手机里的软件定位在北京，还得重新登记，只能放弃。影城听说我们迟到了，不断地安抚观众，导演已经到楼下了，大家再等一等。等我们到场，当天60个观众走了三分之一，剩下的还在等着。这让我很感动。

6分钟——搁在以前的路演里可能不算什么，但在今天，我就是得争分夺秒地去见我的观众。经历了旅程上这么多艰难，我就是为了寻找观众、见观众而来。所以当时一看要迟到了，真的是特别怕观众走。

5月15日在南京，结束三天隔离后，我们举办了第一场路演。一进影厅，我忽然特别想流眼泪。

我不是一个新人导演，在这行也干了快20年。以前什么时候有过见观众一面这么费劲的？疫情之前，路演就是电影宣发的一个指定动作：三四十人的团队，坐飞机或高铁，一个个城市跑。主创们到达当地后，坐进黑漆漆的商务车开往影院，在意料之中的掌声里走进影厅，发言，回答观众大差不差的问题，退场。大家一开始新鲜，后来常常觉得烦。那时候我们还说，能不能取消几场，合并几场。

但现在，我开了一千多公里，就是为了和等在影院里的观众见面。我太珍惜这种面对面的交流了。这不是假话，当你知道我们为了见上这一面有多难。

见到我们，大部分观众第一反应是吃惊。他们没想到电影之后还有主创见面会。甚至，他们说，看到招募海报时，都没想到影院居然开门了。你知道这背后是什么意思吗？是大家观影的习惯和心态没有了。我有时候会磕磕巴巴地向观众介绍，我们是坐着房车来的。观众都会鼓掌，我能感受到他们也期待电影，期待这种久违的、人们面对面情感沟通的活动。

观影结束后，观众会随心所欲地向我提问：某个角色为什么那么做？某个剧情为什么这样安排的？这对母子的未来会怎么样？有的观众还会过来加我们的微信，包括影院经理也是——这都是反着来的，要知道，以前都是主创求着影院经理：给我们的物料多摆放一点好的位置吧！我们保持联络吧！

影院经理们很感慨。有人告诉我，疫情两年多，我们是唯一去南京路演的剧组。他们觉得路演、主创和观众见面这类活动似乎已经绝迹了，影院也快被人遗忘了。

经理和我说，这种情况下你们还能过来，真是太不容易了。我能感觉到，我们来了，影院很受鼓舞。这两年，影院日子不好过，为了省钱，平时能不开灯就不开，能减人就减人。但这次，他们在很仓促的时间里热心地帮我们招募观众，摆放物料。

我们的电影海报被好几个影院摆在特别显眼的位置上，灯箱也亮堂堂的。看得我心里难受。经理们把灯都打开，拉着我们热情地介绍：来这个角度拍照，更好看。

这两天，有更多的城市向我们发出邀请。昨天我还收到海南的邀请。我说我们坐着房车去，能开上岛吗？对方说，湛江一个口岸有大船，可以先把房车开到船上，走水运到海口，再从海口再开房车到他们的影城。

这一路上我印象最深的，是南京一家影城的经理。他主动加我微信，在朋友圈里各种转发我们的消息。我们离开南京时他还告诉我，怎么能继续把我们的物料放在特别显眼的位置，然后对我说：谢谢你导演。

哎呀，我都不知道说这件事，是该兴奋还是心酸。

3

这次房车路演，我一天、一分钟都没后悔过。

但凡有其他方案，我都不会这么做。但也许到目前为止，这是最好的方案。我必须说得老实一点，作为一个商业行为，我们也评估过机会和风险的比例。

电影原本的计划，是5月8日母亲节在全国大规模点映，等6月份上映。4月中旬之后，我们陆陆续续听到一些电影撤出五一档的消息。我们和宣传团队开会判断，这么多大体量的国产片撤出，给了我们一次机会。否则正常情况下，我们的宣传费用是不太能支持电影进五一档的。

我们当时认为自己等来了一个机会。我们和各地影院联系，经理们都很兴奋：如果你们能进来（五一档），那真是太好了！许多媒体也纷纷表示支持。同时我也想，这个行为和我们电影输出的价值观也是一致的——一个单亲妈妈，在人生最低谷，仍然努力为自己去战斗。既然符合影片的精神，大环境也需要这种精神，那我觉得进军五一档，就是对电影最好的宣传，

电影《出拳吧，妈妈》中谭卓饰演一位单亲妈妈

我在北京，主演们也在北京，我们理所应当地把北京视为一个大票仓，也视为最大的宣发着力点。我们计划从4月30日开始，在北京做大规模媒体场，一直坚持到2日。我想先把北京做透，再从二线城市开始宣传。

那会儿，我们想到的唯一的风险是，提前上映，宣传周期缩短了。从4月22日做决定到30日上映，留给我们的宣传时间、预热时间只有8天。所有涉及到时间的物料都要重做，宣传节奏要重新计划，演员的档期也要重新调配。但我当时很乐观，也挺从容，想着——还好吧，反正也没其他片竞争。

29日晚上，我接到（北京市影院暂停营业的）通知，一下子懵了。那种感觉，就像是你想发力，但如来佛的神掌“咔嚓”把你摁在地上，动不了，完全动弹不了。

在某个瞬间，撤档的念头也本能地一闪而过——哎呀，这事儿还能干吗？是不是我们也得跟着撤啊？但大概过了一刻钟，我就意识到，不可能了。

如果是29日早上得知消息，我还有一天的时间进行撤档。但当时已经是晚上了，所有的单位都已放假，即便想撤档，我还能去通知谁呢？全国的影院都给我排好了场次，第一场放映即将在几个小时后开票，我不可能、也来不及撤档了……

还有个特别现实的问题，我们这种小体量的片子，宣发费用不多。如果撤档，前期的宣传费就打了水漂。可能大体量的电影无所谓，但对我们来说，花掉的每一分钱都非常珍贵。

我也不想辜负影院——不是我要站在道德高地，真的，如果你亲身感受过，当我们决定应援五一档，电影院给我们的那些支持和温暖……在那8天里，我们的发行刘总告诉我，在这行干了这么多年，他从没见过这种阵仗：全国大部分城市，无论大小，影城的公众号几乎都在发我们电影的影讯。院线人奔走相告：又有新片应援五一档了！我知道，这并非是我们的电影的吸引力，而是因为我们的这个决定，让电影院觉得，在他们最难的时候，片方、行业的前端还愿意给他们一份支持。

就这样，在种种复杂的情绪中，我的电影仓促上映。你说我们这是“孤勇者”，但我们就是这样眼睁睁错过了电影上映最黄金的头三天——这三天我们完全被摁住，无法给出任何反应。

电影《出拳吧，妈妈》

我能切身感受到一种痛，或者是无力感。我也在反思，当时低估了疫情不可控的风险。这对我们、对后来许多影片都应该成为一个教训。电影行业得做出调整，不能再按照以前常规的节奏去运作。

哪怕疫情结束，这个世界依然是被改变了。如果我们总是抱着“某一天就恢复了，世界回到从前，一切都像没发生过，我们能够重新开始，从前的经验能被再次适用……”，我觉得那会是一个非常悲观的结局。

更新迭代永远在发生，但电影始终有它的独特性，它会是不可替代的存在。我想过，如果现在写个科幻片，大概就是人类都在线上生活，人一辈子终极目标就是跟另外一个人见上一面，拥抱一下……但那就是另一个宇宙了。人是需要聚集的、社会性的动物，我们不可能永远靠在网络上的连线生活。

（来源：腾讯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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