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活死人”这个厂牌来说，在2022年这个时间点，“过气”似乎是一个很切实际的形容词。在2017年，活死人是“异类”的代名词。他们是中文说唱这门小众音乐中的小众流派，他们浑身都是戾气，但同时，他们也浑身都是锐利的武器，仿佛一台随时就能暴起伤人的杀戮机器。这个时候喜欢活死人的人，大概也是个精神异常的怪胎吧？在2019年，活死人拥有了太多标签。“最火爆”、“最有梗”、“最沙雕”……综艺节目的强烈攻势搭配恰到好处的网络营销，让活死人的名字红遍大江南北。他们成了中文说唱这门逐渐走向主流的音乐类型中的主流代表，这个时候喜欢活死人的人，大概也是个伪HipHop的节目粉吧？在2020年，活死人的声誉急转直下。从年初的福克斯到年末的法老，再到2021年年初的龙崎，一系列的负面新闻使得厂牌形象大为受损，活死人粉丝也连带着遭受着其它厂牌粉丝的嘲讽。这个时候喜欢活死人的人，大概也是个傻逼或者烂人吧？

而现在，都2022年了，为什么还有人喜欢活死人呢？活死人已经不再新潮了，要听风格最新的，不如去听DigiGhetto或者五人组，即使听已经退出活死人的深蓝儿童，听起来也比活死人来得新潮——不是总有人说，“深蓝儿童才是活死人一开始想成为的样子”吗？然而，我就是那个还坚持喜欢活死人的粉丝。其实，这个“喜欢”的原因出自主理人法老说过的一句话。他说，活死人成员之间的关系更像是朋友，而不是所谓的“兄弟”。在普通人看来，朋友或是兄弟似乎都只是一种称呼，但是法老对此很敏感。他认为，朋友比兄弟更真诚。在他的歌曲《大气层》里有这么一句歌词：“他害怕每句以兄弟打头的规劝谏言”。十余年的HipHop生涯，法老听过太多类似的“好言相劝”，而这些话里究竟有几分是真心实意、有几分是为他考虑，他的心里显然清楚得很。活死人的相处模式是朋友间的相处模式，而非“厂牌同事”。在活死人，我们最常看见的日常，是一群似乎完全没在做说唱的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在一起玩。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会去喝酒、玩桌游、玩密室逃脱、打各种各样的游戏，但要说聚在一起认真搞创作，或者谈谈厂牌未来的发展？这种事情绝不会出现。

活死人吸引到粉丝的，其实就是这么一份原汁原味的真实。他们不会刻意装成“rapper应该有的样子”，戴着大金链子、穿着大肥裤子或是潮流服饰、嘴里念着“HomieWhat'sup”、摆出一副傲视一切的态度，而是像身边的同龄人一样，会分享各自的糗事，也会开彼此的玩笑。没有架子，却让他们显得更加HipHop。不过这份真实，也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存在。早年的活死人，就像我们的标题所说的一样，包含了种种阴森恐怖的元素，让人觉得这是一群精神病患者组成的厂牌。其实用现在流行的说法，当时的活死人就是“做人设”，硬生生制造一个“生人勿近”的形象。而他们真正找到让自己和粉丝们都舒适的行事风格的时间点，还远远没有到来。活死人是从什么时候突然冒出来的？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好问题。至少对于我来说，第一次注意到活死人是因为他们那首《活死人2018Cypher》。那几年，说唱圈流传着一个这样的说法：2016年的最佳Cypher来自CDC，2017年的最佳Cypher来自CSC，2018年的最佳Cypher来自活死人。

（当然，这个说法还有后续：2019年的最佳Cypher来自Free-Out，2020年的最佳Cypher……又回到了CDC。）《活死人2018Cypher》全景式地体现了活死人厂牌“技术流”的主要特点，同时也能听到福克斯、小精灵这样个人风格显著的声音。可以说，在活死人真正走入全国视野时，他们已经不是最开始的模样了，因为在建立之初活死人仅有3名成员，这和Cypher时的10人可谓天壤之别。谈论到活死人的建立，似乎所有人都会觉得，法老是绝对意义上的主心骨和推动者。但是这种说法只对了一半，法老确实是主心骨，但并不是一个积极的推动者。2020年11月8日，我在法老《科幻小说》杭州站的巡演现场。那天法老在演出间隙说了一句话：“原本活死人组建厂牌之前，打算叫性感的板鞋的。”在现场的我很疑惑，因为我听过法老在2019年接受刺猬电台采访时的说法，当时他表示：“活死人在成立前还想过一个别的名字，想叫人造神。最后我们觉得实在太中二了，就没有用。”

看样子，法老在歌曲《科幻小说》中提到的活死人的名字由来也不是真的。在歌词里他说：“我都快点不起外卖了我穷的像个活死人不错walking……也许我会建个厂牌叫活死人”。看来，写歌只是艺术创作的一种，歌词不能全信。不过“性感的板鞋”这个名字，让我想到了豆瓣时代很出名的一位叫“性感的拖鞋”的rapper。难道法老和他有某种联系？经过多方求证，我终于确定：这个名字确实是和拖鞋有关，因为这个看上去很离谱的名字就是拖鞋本人的提议。拖鞋本来打算和法老一起创建活死人，也是他联络了龙崎和RanGo，但最后他自己并没有加入进来。

以如今的眼光来看，当时号称“硬核之王”、“中国Eminem”的法老，居然会和经常被吐槽“娘炮”的性感的拖鞋玩在一起，很是令人诧异，然而事实就是如此。说到这里，就不得不简单提一下法老当时的一些经历和情况。2013年秋天，在AceBlood解散后不久，法老和AceBlood的队友小安迪一同加入了L.S.D厂牌，从浙江来到上海发展。在上海的时间里，他结识了不少同样在上海发展的同龄rapper，这其中就包括了当年风头一时无两的拖鞋。L.S.D厂牌有过雄心壮志，也做出过一些成绩，但终究是在2015年年中走到了解散这一步。失去团队的法老开始认识比之前更多的上海本地rapper。与此同时，没有厂牌束缚的法老也进入了“杀人狂魔鼠尾草”的角色中，2015年年末他Diss了俊升和黄子韬，2016年年初他又和HigherBrothers起了冲突。

另一方面，法老也在进行着自己的转型。诞生于2016年年初的《我想》是法老最满意的作品之一，他认为从这首歌曲之后，他才真正找到了自己音乐创作的意义，摆脱了过去一味模仿的音乐角色，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新生。《SameLove》（Remix）中，法老积极为同性恋群体发声，而此前他也会把“你这死gay”这样包含歧视的词用在对谢帝的Diss中。

在这段孤身一人的时间里，法老陆续结识了当时还是新人的龙崎、RanGo等人。同时，小神仙Boogie、YoungGee等也成为了法老日常合作的对象，几人逐渐熟络起来。2016年年中，法老、龙崎、RanGo和小神仙Boogie共同合作了《老乡鸡》，这应当被视为活死人建立的前奏，因为三位创始人已经在这首歌里走到了一起。

《老乡鸡》其实是龙崎接到的广告，法老听到伴奏觉得很有趣，了解到龙崎想用这个伴奏做喜剧说唱，他觉得必须要来一段，就到加入了Feat的行列中。以现在的眼光看，《老乡鸡》可以说是法老早期喜剧说唱的代表作之一。不过因为和甲方在价格上没有谈拢（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法老的歌词不够和谐），最终法老等人只拿到了1200元的报酬，平摊到4人身上每人只有300元。愤怒的法老选择了下架这首歌曲，只保留在虾米音乐。随着虾米音乐的消亡，这首歌也正式成为历史。虽然《老乡鸡》的结局不太美好，但却预示了未来活死人的雏形。法老也在2016年年中发布了自己的新Mixtape《东海岸》，这也是广受法老早期粉丝追捧的一张Mixtape。《东海岸》中的《可爱颂》、《思绪城市》、《小赤佬》和《我想》都和法老之前几年的风格有很大的差别，能看得出此时的法老已经逐渐找到了自己的风格。

可是，《东海岸》并没有让法老的知名度立刻获得质的飞跃，当时的法老也已经24岁。坚持HipHop梦想三年、出了三张Mixtape、做了无数次只有寥寥几位观众的演出，他依然无法看到出路。心灰意冷的法老在2016年的秋天决定，演完手头上最后一场就正式退役，回到浙江海宁老家。这场演出是2016年地下八英里的上海站比赛，法老作为嘉宾上台演出。这天晚上他唱了《BestBestBest》和《我想》，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在唱完下台以后，有一个脸型四四方方的粉丝拉住了他，“恬不知耻”地递给他二三十张纸片，让他签名。法老的手都签到酸了，这个粉丝居然还拉着他拍合影。

在被这个粉丝的各种要求折磨得身心俱疲的同时，法老却奇怪地发现，自己似乎有了一些莫名的动力。原来还有这么狂热的粉丝在支持着自己，那二三十张签名也说明有更多人认可法老这个名字，那么，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在这里就停下脚步呢？于是，法老就这样放弃了退役的念头，继续坚持做说唱。后来的故事，我们也知道了：法老写出了震惊说唱圈的《亲密爱人》，做出了他心心念念的“绝世专辑”《生于未来》，在更遥远的未来又因为《上学威龙》、《百变酒精》真正破圈，成为中文说唱的代表人物之一。而如果在那个夜晚没有这名粉丝的出现，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事实上，这名粉丝难掩要见到偶像“法老哥哥”的激动之情，早在出发前就连发了两条微博，甚至还不经意间暴露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叫做孙宸宇。

以孙宸宇的视角，他只是来上海看看偶像的演出，顺便上台FreestyleBattle了一下，这只是任何一个正常粉丝在2016年的时候会做出的正常举动罢了。但是他不知道，“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他的一次观演不仅让法老打消了结束职业生涯的念头，更催生出了日后中文说唱圈最有人气的厂牌之一——活死人。在这场演出结束后，成立厂牌的步伐再一次加快。这一刻没有让粉丝孙宸宇等待太久，2016年11月1日，活死人官方微博成立，法老、龙崎、RanGo三人联合上海金属核乐队八点四十八，奉上了活死人的第一首正式作品《行尸走肉》。《行尸走肉》是一首典型的恐怖核作品，这也非常符合活死人成立时的定位：恐怖核团队。恐怖核的英文名称是HorrocoreRap，严格意义上属于HardcoreRap的一个分支。众所周知，法老在生涯早期一直模仿Eminem的硬核腔调，但很少有人知道，在2015年创造出“杀人狂魔鼠尾草”这个音乐角色后，法老开始了对恐怖核的探索。他不满足于单纯的硬核，Remix了不少Hopsin和TechN9ne的作品，而这两位都是玩恐怖核的一把好手。法老老粉们如数家珍的《我不红》、《杀人狂魔鼠尾草》、《行凶3.0》等曲目，其实都是对这两位rapper的作品的Remix。除了Remix以外，法老也尝试寻找志同道合的伙伴一起玩恐怖核这种在中文说唱圈极其小众的曲风。2016年年初，他和王大痣、LilG合作了《Psycho》，歌词相当血腥暴力，唱腔也很有恐怖核的感觉，就连封面图都透着一股诡异。大半年后，法老终于又重拾了这个曲风。

但是话说回来，活死人把自己定位成“恐怖核团队”，这在当时的说唱圈中是比较罕见的一种行为，因为绝大多数的厂牌或团体并不会给自己框定一个风格。在我的知识储备中，有两个团队是有明确的限定风格的。一个叫做PunchlineMonster爆点怪兽，简称PM，团队成员有黑眼圈、刘克辛和大家很熟悉的小丑张祥硕，他们是专攻FreestyleBattle的，而且从团队名字上就能看出来，他们非常注重Punchline。而随着近年来FreestyleBattle走向消亡，这支团队也没了动静。至于另一个团队，叫做富裕年轻组，团队成员看似很多，实际上就俩人。富裕年轻组别的事不干，就专门搞Diss，而且基本都是针对台湾rapper的Diss。不过搞Diss不代表就风格单一，其实光是富裕年轻组中各种角色的腔调，就已经是很多变的风格了。富裕年轻组在2011年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后就消失了，这几年出现的“幸存者联盟”虽然借鉴了形式，但却不再爱搞Diss了。

观察这两支团队的共性：其一，他们都不是传统意义上认真研究作品的说唱厂牌；其二，他们存在的时间都非常短暂，生命力极弱，而这和他们的“墨守成规”是分不开的。自己定下的条条框框太多，并不能给人“他们很专业很纯粹”的感觉，反而会把发展道路堵死。所以活死人早期宣称的“恐怖核团队”，基本上可以当个笑话看，因为如果他们真的完全坚持恐怖核，那么所有人都不会全影库出名，最终全都会放弃说唱的。而根据法老在2016年所做的各类转型，他的未来也必然不会只有恐怖核这一种风格。换言之，活死人的改变是注定的，也是正确的。

《行尸走肉》的另外两位参与者龙崎和RanGo，即使时至今日，知名度也很难看到法老的尾灯，但法老却依然选择了和他们组成厂牌。根据后来Buzzy的说法，法老会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想要提携新人。而事实也确实如此：之前提到的那场八英里上海站演出，台上也有龙崎和RanGo的身影。龙崎来自云南临沧云县，早在2003年就开始听说唱，后来来到上海的名校同济大学就读。在校期间，他组建了同济大学的B-Box社团，还是上海街头嘻哈组织FTG成员。龙崎曾经在第一届全国高校B-Box大赛中荣获8强，还是2016年《ListenUp》上海赛区的亚军，走到了全国总决赛15强。但龙崎并非全职音乐人，他还做着一份地铁工程师的工作。

RanGo的资料相比龙崎要少许多，只知道他来自安徽合肥，应该在2014年前后来到上海发展。2014年，RanGo担任了上海法国夏至音乐节表演嘉宾；2016年他受邀在AERA51大型演唱会、三寸不烂之舌上海站、芜湖市“DabinWuhu”等演出和活动中担任嘉宾。

应该说，在2016年，龙崎和RanGo都是标准的新人，而法老已经在圈内有了一定的名气。作为对比，法老当时的Beef对象DZKnow离开了南京转投阵容强大的说唱会馆，自此走向成功的康庄大道；而法老自己非但没找到什么高手抱团，反而还带着两个新人一起玩，更让人看不到出头的希望了。不过，龙崎和RanGo还是证明了法老眼光的，他们在《行尸走肉》中的表现都颇为不俗，无论是作词上的恐怖气氛营造还是Flow和快嘴方面的炫技，他们俩都能够匹配上法老的强度。当然了，这首歌最炫技的还是法老本人，他的Verse的最后部分的快嘴达到了9.7字每秒的语速，此外他腔调的运用也为“行尸走肉”的主题给出了优秀的诠释。

《行尸走肉》的歌词虽然大部分内容是在营造恐怖氛围，但是也有一些值得一提的细节。龙崎的Verse还好，到了RanGo的歌词部分，他扫射了HigherBrothers和TT，甚至老大哥法老也在他的射程中——“只有法老这傻逼才会刻苦钻研”，这也算是在一开始就开创了活死人内部Diss的传统吧。讽刺的是，RanGo的歌词中有不少攻击其他rapper私生活不检点的词句，最典型的就是那句“他们操着粉”。然而在2018年，RanGo自己却因为草粉事件被踢出活死人厂牌，成为活死人和他本人难以抹去的污点。这件事情的详情，我们将在下一篇推文中提及。法老的歌词则是在最后提及了GAI的名字，还疑似又补刀了一下黄子韬：“我和GAIGAI做着买卖该换换谁才是这圈子的主宰”。前半句话再次证明了法老和GAI早年良好的关系（实际上在这首歌发布的前不久，GAI才刚去过法老的老家海宁玩），当然，后半句话用来指代法老和GAI的野心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