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实的城市,融入到虚构的电影,它本身也将延展出一层虚拟的镜像。

“现在回头看,我会觉得我一直在做同一件事。每次拍一部电影,都像是第一部电影。”在2002年接受白睿文的采访时,杨德昌的回答像是《一一》的注脚,每一部电影,就如同每一天的生活,是新的开始,但又都流淌着过往的种种痕迹。

作为台湾新电影浪潮的代表人物,杨德昌一直在探究个人、家庭和城市、时代之间的关联,用不同的镜头语言阐释永恒的生活命题。他一生只完成七部半的电影作品,从1982年的《光阴的故事》到2000年的《一一》,几乎都聚焦在台北的都市生活,娓娓道来台湾经济腾飞和快速城市化的背景下,人群的观念变化和城市的风貌变迁。

杨德昌作品年表

1982年《光阴的故事》

1983年《海滩的一天》

1985年《青梅竹马

1986年《恐怖分子》

1991年《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

1994年《独立时代》

1996年《麻将》

2000年《一一》

父子骑行在乡间林荫道,1991年《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

一家人走在东海大学的林荫道,2000年《一一》

台北是电影里的故事舞台,镜头里出现的生活场景,构成了具有地域标识的台北意象。当这些电影的画面之间形成呼应和对话,它们会以跨越时空的形式,呈现出一条条寻溯城市记忆的线索。

1

爱情的难题

佳莉背着北一女挎包,1983年《海滩的一天》

婷婷背着同款挎包,2000年《一一》

“我们读过那么多书,小时候,一关一关地考试,为什么没有人教过我们怎么样去面对这么重要的难关?不管是小说,还是电影,总是两个人结婚以后都是圆满的大结局,大结局以后呢?”《海滩的一天》里的佳莉, 在面临感情危机时,提出了一连串的反问。这部拍摄于1983年的电影,通过层层嵌套的结构讲述了都市爱情和个人成长的话题。

十七年后,《一一》在开场即是圆山大饭店里一位舅舅的热闹婚礼,而故事里的婷婷同样背着“北一女”(台北市立第一女子高级中学)的挎包,被邻居羡慕考上名校。她和佳莉带着一样的校园印记,在不同的年代里萌发感情的难题,却是一样的无解。

2

城市的镜像

高架桥上看台北,1985年《青梅竹马爱看影视

高架桥上看东京,2000年《一一》

在电影《一一》中,NJ和女儿提及要去东京出差,其实也是借道与初恋女友阿瑞相会。转场是一段夜晚街景的移动画面,透过一栋栋大楼整洁的玻璃窗,可以看到无数个亮着灯光的办公室,以及依稀出现的人物剪影。

同样的运镜方式其实在《青梅竹马》当中也能看到,只是画面运动方向相反,街道风貌也有所差别:台北更有烟火气息,东京更显冷峻,随着贝里尼式的背景音乐,“万家灯火”从视线中划过,更有人世间诸多故事一闪而过的命运感。

在这两段影像中,东京成为了台北的镜像,是NJ寻找初恋的所在。城市环境在变,看似预告一段崭新的开始,可是故事的结局就像NJ所说:“如果生活再来一次,好像也不会有多少改变。”

3

发展的见证

工程师感慨城市变迁,1985年《青梅竹马》

公务员见证城市发展,1994年《独立时代》公务员

人生的普遍问题并不会随着时代而改变,但是城市的外在风貌却是日新月异,电影里的人物也成为了某种程度上的见证者。

在《青梅竹马》中,是青年工程师感到台北的建筑变得趋同,城市失去了个性,“是我设计的,不是我设计的,好像都没有分别”;在《独立时代》里,则是一位台北公务员望着窗外的城市,发出指点江山的感慨,“真有钱啊!二十年了,我是亲眼看着它一步一步这么走过来的”。

4

生活的轮回

一位作者对生活的观察,1986年《恐怖分子》

一位妻子对修行的感受,2000年《一一》

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但是四季依旧是轮回交替。“你懂的就是那些习以为常,日复一日,重复来重复去的东西。我每天关在那个小房间里面,为的就是要逃避那些毫无变化的重复。”《恐怖分子》中,周郁芳可以在写作中重获自由,而李立中只能在日复一日的循环中得到慰藉。当他不得不面对妻子的离去和晋升的挫败,熟悉的慰藉不再,只能走向自我毁灭之路。

与周郁芳类似,NJ的妻子敏敏对于生活也有同样的感受,她在婆婆晕倒后,接到医生的指示,全家人需要每天轮流守在婆婆身边讲话。经过几天的讲述后,她哭诉着自己无话可讲,因为每天都是在过着几乎重复的生活。于是她离开家庭,到山上修行,但又发现即使在山上“真的是没有什么不一样”,每天听到同样的话,反倒是角色置换,自己好像成为了在倾听的婆婆。

台北罗曼罗兰艺术广场大厦的窗外,车流依旧滚滚不息,但每天的前行仿佛成为了一种循环。在最初决定逃离的瞬间,是夜幕降临时,敏敏在办公室望向窗外,城市映照在自身的镜像中,闪烁的红色灯光也好像成为了个人的心跳。

5

真实与虚构

小说的真与假,1986年《恐怖分子》

表演的真与假,1991年《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

“你连真的假的都分不清楚。”《恐怖分子》的周郁芬一直明确小说和生活之间的区别,但是小沈和李立中先后都坚定地认为,在小说中读到的情节,就是自己与周郁芳之间真实关系的反映;《牯岭街》里片场的导演夸赞小明表演自然“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但小四认为这哭笑之中的真真假假,眼前的导演根本不能分辨。

即使如此,能否真地分辨、真地理解对方,却依然是一个难题。“你太自私了,要改变我?我就跟这个世界一样,这个世界是不会变的,你以为你是谁?”小明最后的反问成为了小四犯罪的导火索。与之相应的,还有《恐怖分子》的李立中、《一一》的胖子,都走向了同样的结局。

《青梅竹马》

Taipei Story

在杨德昌的电影里,故事虽是虚构,作为故事舞台的城市,却是真实可感。在拼贴和剪辑中,电影里的城市意象,反过来成为历史的见证,融入到城市自身的记忆之中。

台北的爱情和遗憾、事业和家庭、尘世和修行、新生和死亡,冥冥之中,像是有着命运的轮回,看似无法改变,但也隐藏着可以看见、理解和解脱的可能。“以身外身做银亮色的梦,以身外身做梦中梦”,就像蔡琴所唱的那样,这是杨德昌和他的电影,也是滚滚红尘中的每一个人间故事。

注:头图来自网络,其余图片来自相应的电影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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