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著名电影杂志《视与听》(Sight and Sound)邀请111名影评人,投票评选出2021年前50名最佳影片。其中英国本土作品、乔安娜·霍格纪念品续作获得第一。

制作一部“制作电影”之电影

同一个故事,两段并行的叙述

原标题:

Joanna Hogg谈《纪念品第二部分》:元体验、反思性的精神宣泄及其他

作者:Rodrigo Perez

翻译:得吃多少唐僧

导演乔安娜·霍格(Joanna Hogg)的《纪念品:第二部分》,是一部光芒耀眼、层次丰富的作品,涉及对过往的收集、追溯与回忆。这同时是一部具有探索意义的作品,它构建了一种关于电影创作与唤起个人经验、感觉之间关系的元体验。《纪念品:第一部分》,在2019年圣丹斯电影节上广受好评,第二部在前作基础上继续讲述了Julie(女主角,Honor Swinton Byrne饰)的故事,以一种半自传的方式描述了1980年代霍格在伦敦电影学校时期的经历。如果你还没有看过这两部电影,最简单的介绍是,它们分别关于一段悲剧性的关系(第一部)和它的后果(第二部)。在《纪念品:第二部分》中,Julie依旧陷于悲伤、自我怀疑和消沉,也依然试图通过艺术来缓和她的痛苦,于是她在电影学院的毕业季决定制作一部自传电影,讲述她在《纪念品:第一部分》中所发生的事。

《纪念品:第二部分》因而可以说是一种反省,折射出记忆的碎镜。霍格创作了一部关于她早年经历的基于谎言和欺骗的亲密关系及个人悲剧的电影,在电影中创造了一个活生生的角色Julie,并让Julie试图把这段“个人经验”以电影重现,而霍格作为作者正在重现这种“重现”。这听起来有点绕,但它确实是一个深刻的故事,富有感染力,微妙,有情感质感,富有雄心,且吸引人。

卡洛斯·阿吉拉尔(Carlos Aguilar)在Playlist杂志评论中,将这部电影描述为“关于电影制作的奇迹,一个导演要真正诚实地自我表达是几乎不可能的,但是霍格不止一次以精妙的创作实现了这一点”。

《纪念品:第二部分》再次由蒂尔达-斯文顿(Tilda Swinton,Honor Swinton Bryne现实中的母亲)扮演Julie的母亲,参与演员中还有Richard Ayoade, Ariane Labed, Jaygann Ayeh,和一些新面孔,包括Charlie Heaton, Joe Alwyn, 和Harris Dickinson (他替代了因档期冲突而退出的 Robert Pattinson)。这是一部难以用语言描述的作品,超越了其创作的理念基石:纪念一个开创性的时刻与年代,它远远超出了一部讨论悲伤、试图走出创伤和回忆的电影。也许年代感只是这部作品的表面纹理,这是一部高密度、复杂、被时间赋予的涵义所包裹的电影。在影片上映前几周,我与霍格有过一次对话,谈论到关于精神宣泄、悲伤与电影创作之间的关联;在马丁·斯科塞克(Martin Scorsese,这两部影片的执行制片)的帮助下,霍格能够以她独特“鲜活”的创造方式推进这个项目。以下是进一步的内容,有我们对《纪念品:第一部分》的评论和对霍格的采访。

Q:我最近又重新看了一遍这部电影,然后我开始思考它与精神宣泄的关联,尤其考虑到它是一部(实际上电影分为上下两部分)重现你生命中的富有开创性意义事件的电影。在数十年后当你回头探索这个事件时,精神宣泄乃至疗愈是否能够真正地得到实现?

H:这是个好问题。当我开始写的时候就想到了它可以成为精神宣泄的可能性。但最终,它对我来说并不止那么简单。回顾过去的过程带来了很多——不一定都是好事情。所以在这个过程中确实有一种悲痛的感觉,因此也可以说这形成了一种精神宣泄,但现在我们在此对话时,我可以很坦诚地说,我并不觉得创作了这个作品之后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但是也许,造成我这个感受的原因是我已经完成了《纪念品》(上下两部),我正在忙于一部新的剧情片,和《纪念品》没有关联的。因此我没有余裕回头去分析它,但是创作的过程让我收获很多。我不确定这是否回答了你的问题。

Q:有意思的是,在影片所呈现的这种回忆中,有一种紧张感,电影将这种带有情绪张力的回忆重现得如此完全精确和生动,但所有呈现出来的情绪,感觉像是在构造一种情境。也许,在这个意义上,创作它并不是在寻求精神宣泄。

H:我认为有趣的是,我在讲述这个特定故事时所怀有的目标。甚至早在这一段有点特殊的感情经历后的几年里,我就曾经思考过,“我经历过一些事,这里面有一些东西,在某种程度上这算是一个好故事。所以,我尝试像故事创作者或小说家一样去思考它,'这里有值得去表达的东西'。所以,除了想叙述这段经历、将它表达出来之外,我没有附带任何个人目标。我只是想,'好吧,我的一些想法,或之前的作品,都不像这个作品有着清晰的故事线。但是创作这个作品并不意味着,我依然活在过去,依旧在过去的情境中。

Q:我们之前没有就《纪念品:第一部分》和你进行访谈,但我认为我们必须假设它们一开始就是被设想为相互关联的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那段关系本身,第二部分是其后果?这可以看作是它们的基本结构吗?

H:从1988年我第一次想到要拍这个故事的时候,它就以这种形态存在于计划中,分为两个部分,同一个故事,但以分裂的形式存在。

Q:那么可以和我们聊一聊,关于第二部分所要探索的,即在那段关系之后的情况。它所包含的似乎不仅仅是对她的伴侣的死亡、以及对那段关系的死亡的悲痛那么简单。

H:我在写第二部分时编造了很多细节,它并没有过多地依赖于事实或真相。而且说实话,即使是第一部分,也只是基于我的记忆碎片构造出来的故事。

在第二部分的创作中,我有机会以不同的方式来讲述对第一部分故事的反应,这与我自己的真实经历并没有直接关联。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一部关于如何制作“第一部分”的电影,因为对我来说,从心理上和文本上重建我在那一时刻的生活是一种相当复杂的体验。因此,当我的“公寓”布景被建造出来,其中穿梭着扮演当年我生活中真实人物的各个角色,各色按照原始资料找寻来的家具和物品摆放其间,宛然一种由个人真实生活所模拟建造出来的奇异景象,我发现这种重现本身就蕴含着迷人的故事感。

所以,藉由第二部分重现第一部分所形成的反思,是令我非常兴奋的。它是鲜活的,它是非常即时性的,也是非常当代的。它不像《第一部分》那样是回顾性的。当然这只是它的一个方面,它不可能同时表达出所有的面向。毕竟《第二部分》呈现的是一个由多重元素组成的复杂拼图。但那种即时性的反思确实构成了它的一个方向,就好比一个油墨印件,把它放在黑色纸张上,它将会印刻上一个即时性的印迹。

Q:你谈了很多关于制作第一部的情况,其中大部分是即兴创作的。第二部分的制作过程有什么不同吗?

H:每一次我们都会用到许多不同的方式来制作。实际上《第一部分》中,有些地方是即兴创作的,有些地方则不是。我在拍摄过程中也会持续写一些场景段落,有时候演员会想事先看看场景中的对话大致是什么样子,但是我永远不会强迫他们去说出我写在纸上的文字,因为我一直希望对话是鲜活有力的。在《第二部分》中没有《第一部分》那个意义上的“即兴表演”。我们在《第一部分》中尝试了一种方法,在《第二部分》中我们采用了另外一种。《第二部分》也同样是使用了各种方式的混合制作过程。我没有采用单一的工作方式,经常会取决于我们拍摄当天的感觉,比如我和哪几位演员一起工作,他们需要什么,来决定怎么拍。我对于演员需要什么来完成一个场景的表演有相当高的敏感度。

Q:你能否举一个例子,例如一句对话台词,能够很好地体现这一点吗?例如对我来说,理查德·阿尤德(Richard Ayoade,Patrick的饰演者)的那句台词——“你没有被肤浅的表面所诱惑吧?因为那是你所唯一能够期待的。”——这句台词对这部电影来说是一个了不起的象征,同时也像是某种生活的真义。能不能和我们谈谈关于这句似乎有着多重涵义的台词?

H:嗯,这应该归功于Richard,因为他在扮演Patrick时,完全融入了这个故事,他的表演方式不断地产生惊喜。不仅仅是Richard,还有Honor、Tilda和扮演Honor父亲的James,我们每个人,都在镜头前和镜头后,沉浸于这个故事的世界。

因此,影片所呈现出来的一切——不论是一句台词、一个关于服装的想法、或是一个移动镜头的设计——都来自于某个特定时刻的灵感。而我所做的是创造允许这些灵感出现的工作氛围。Richard正是以这样一种创造性的能量投入到这个角色当中。当然,Richard自己也是一个电影创作者,他是一个导演,与Patrick的导演风格非常不同。这就像是发生在舞台上的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即时性编舞,在某种程度上它是无法被提前计划创造的。我意识到,在创作每一部电影之后,我越发清晰地意识到,导演必须创造环境,让火花在其中产生。这是由恰如其分的环境、气氛与适当的合作者之间共同激发而产生的美。

Q:是的,通过精心设计,你创造了那样一个空间,允许演员即兴地、诚实地演绎,但由于他们中的大多数在《第一部分》中已经尝试过一次,这一次对每个演员来说会有什么不同吗?

H:这一次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既更加容易,同时又更加复杂了。更容易是指,我们团结在同一个创作过程中,而且我们几乎是以《第一部分》的班底再次合作,加入了一些新面孔使新作保持活力,但更加复杂的是,我们在《第二部分》中试图表达的内容更加有野心。我们有许多“电影中的电影”桥段必须去设计和准备,而所有这些段落都没有做分镜,也没有大量的时间来准备这一切。拍摄的第一天是关于Patrick拍片的片场,那一场本身就相当的繁复。我们在这些“电影中的电影”部分投入了大量的精力,而其中最重要的是Julie所要实现的电影,或者说她的“电影中的电影”。

特别具有挑战性的是,我不打算为Julie要拍摄的电影编写剧本,或者说我不想在Julie开始《第二部分》的旅程之前定下来,这意味着我无法提前规划。当然,我们的制作设计师、服装设计师、美术总监等等,他们每个人都想提前知道将要拍摄的具体内容,以便他们能够提前准备好。然而我觉得当时我还没有准备好,我还在探索这部电影,它将在最终意义上将Julie引向何处,当时的状态对剧组的每个人来说,都是相当困难的。

Q:嗯,这非常有趣,因为它恰恰反映了Julie在影片中的经历。显然,你有拍片的经验,而她是新人导演,但拍摄就是有很多类似的不确定性和矛盾的事。

H:是的,确实如此。但对我来说,这是令人兴奋的过程。因为——我知道我不一定总是能做到,但我必须控制全场,哪怕耳边不断有人在问东问西,“嗯,然后要发生什么?”“那一段的背景将会是什么样的?”“她要穿哪一套衣服?”

Q:嗯,拍摄远比预期的要复杂,你有信心能推动它们,而微妙的是,Julie这个角色也在做着同样的事——边拍边完善它,这不失为一种推进方式,但她因为强烈的不确定性和自我怀疑,无法清晰表达自己的意图与愿景,这一点令合作伙伴们非常恼火。

H:这也是我在制作过程中所发现的,我从来没有把自己看作是一个顽强的人,也许有激情,但并不自信。在描绘Julie的经历时,我意识到,是的,有时我有点像Patrick,他很自信,常常有富有想象力的点子。

但我们都是复杂的混合体;我有非常自信的一面,也有富于执行力的一面,但这样讨论就只是极为片面的说法。我一直反对这样的讨论方式。但是,看到Julie在这两部电影中的变化,某种程度上帮助我对自己有了一点了解。也许是时候停止假装我不明所以了。

Q:你说你没有使用真正的剧本,然而现在拍电影在寻求资金方面是很有挑战性的;你如何在没有剧本的情况下提案一个电影计划?我知道马丁·斯科塞斯作为执行制片参与了该项目。这是否有助于提升你们的信心?

H:真是太感谢他了。是的,我自己也很惊讶这个项目拿到了资金。你可能听说过这样的事情,某个导演想拍一部没有剧本的电影,但他特意为投资人写了一个剧本,“看,我们有一个剧本”,以此来获取资金。我不想浪费时间这样做。所以我只是单纯很幸运,在我们做这个访谈的时候,我也一样需要随机应变,因为所新片吧有事情都是不断变化的。我想继续以我的方式创作我的作品。我很幸运,拥有非常好的合作者,非常好的投资方,他们能够理解我想做的事情,他们看过我的其他作品,理解我的工作方式,并且给予了我这样的信任。

Q:这很了不起。再聊一聊你正在做的新项目吧,因为我们没有听到关于它的消息,像是突然冒出来的一个新项目。

H:关于新作品,我不想说太多,因为目前还处于剪辑工作中。等我周末回英国,我会继续剪辑它,然后会进行声音设计,但它与我迄今为止制作的其他电影非常不同。是一个鬼故事,制作的过程真的很有趣。我在3月开始写,那时刚好是全球疫情的开始阶段,能够在去年11月拍摄它是非常幸运的。那之后,各种各样的事情就没停过。

Q:那么,你提到去年“写”了这个剧本,但你也说到过,你不写传统意义上的剧本。

H:嗯,这是一回事。我确实是有把故事写出来,只是它并非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剧本。所以我写了一个大约35页左右的故事,为此所花费的时间,可能比我把它当作传统意义的本子来写所花费的时间更长。所以我仍旧有剧本写作的过程,它可能持续几个月甚至几年。我没有跳过这个过程;我只是以特定的方式来完成它。

Q:这一过程,是否也为后期你在剪辑的时候、以更大的自由去塑造你的电影创造了可能?或是在拍摄过程中你拥有进一步拓展它的空间,相比起传统意义上的剧本来说?听起来你总会想要尝试各种方式来保持作品表达的鲜活,让演化自由发生,而不倾向于紧贴剧本的传统拍摄方式。

H:也许吧,但我认为许多导演的工作方式和我一样,但他们可能会从一个不尽相同的原点开始。我不知道为何想起了戈达尔(Jean-Luc Godard),每次我读到一些内容关于他是如何制作电影的,都提到他不会事先决定一切,然后按照蓝图一一实现。他每天都在创新、创造,用不间断的即兴创造,推动源源不断的鲜活表达。我认为许多电影人,尤其是在过去时代里的,常常以这种方式工作,我记得罗西里尼(Rossellini)也是如此,还有很多、很多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