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说“最美人间四月天”，艾略特说“四月是残忍的季节”。 就在2022年4月21日，中国最杰出的女导演黄蜀芹永远离开了我们。自从得知黄蜀芹罹患阿兹海默症以后，虽然知道这是一种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但我仍然一直祈祷她能恢复健康，并还能继续从事她一生追求的电影事业，但遗憾的是奇迹并没有发生。黄蜀芹是我一直热爱、景仰的导演，由于工作关系，我与她有过多次接触，并曾担任她执导的电视剧《上海沧桑》的策划。黄蜀芹虽已驾鹤西去，但有关她的美好回忆，将永远留存在我的心底。
一
我最早知道黄蜀芹并开始爱上她的电影，还是在国门刚刚打开，改革开放的春风开始吹拂在中国大地的上世纪八十年代。
1978年，我考入浙江大学（原杭州大学）中文系。当时我们班上的每一位同学几乎都是电影爱好者，只要上映新片，基本上一场不落。杭大中文系位于杭州市武林门附近的上宁桥，晚饭吃好后，同学们就会三五成群出去散步。散步的线路，有时候是出校园边门去位于本系隔壁的杭州师范学院看新张贴出来的学生刊物，尤其是后来在杭州众多大学生刊物中异军突起的《我们》；有时候就沿着西溪河边散步到文二街，再到紧挨着杭大政治系的露天电影院看电影。就在这家露天电影院，我看了黄蜀芹首次独立执导的影片《当代人》。1984年，我到山东大学攻读硕士学位研究生。在山大三年，尽管学业很重，我仍然保留了看电影的爱好，并对黄蜀芹的电影十分关注。
进入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中国的社会、经济、文化全面复苏，处处焕发勃勃生机。就文艺领域来说，富有探索、创新精神的国产电影与风格多元的外国电影层出不穷，让我们大开眼界，像谢晋的《天云山传奇》、杨延晋的《小街》、郑洞天的《邻居》、赵涣章的《喜盈门》、吴贻弓的《城南旧事》等都让人耳目一新，每次看完电影，同学们都会进行热烈讨论。而黄蜀芹的《当代人》、《青春万岁》、《超国界行动》、《人.鬼.情》等片既有思想深度，又有艺术品位与观赏性，同时还具有鲜明的艺术个性，因此深受观众喜爱。记得当年我看完《当代人》后，因为该片紧贴时代脉搏，创作观念现代，电影语言新颖，所以就很兴奋，结果一直到晚上就寝时分还在与同学讨论，成为“卧谈会”的话题。至今我还记忆犹新的是，黄蜀芹在该片中起用的男主角的演员是张甲田，在这之前他刚出演过王扶林导演的中国第一部电视连续剧《敌营十八年》。张甲田体格健美，气质刚毅，与近年影坛频频出现的小鲜肉完全不同。
《当代人》海报
黄蜀芹首次独立执导电影《当代人》拍摄现场
《青春万岁》剧照
《人.鬼.情》海报
1989年，《人.鬼.情》获第11届法国克雷黛尔国际妇女电影节评委会大奖
二
1987年7月，我从山东大学中文系研究生毕业后，到上海市委宣传部工作。自此以后，我与黄蜀芹有了比较多的接触，最早一次还是在黄蜀芹右小腿粉碎性骨折、坐在轮椅上执导《围城》的时候，而最频繁的阶段则是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市委宣传部成立上海电视剧创作艺术咨询委员会并积极开展活动期间。
黄蜀芹坐着轮椅拍《围城》
上世纪90年代上半叶，得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之利，广东的电视剧创作风声水起，出现了《公关小姐》、《外来妹》、《情满珠江》等多部佳作，而上海的电视剧创作仍处于“又多又快，不好不坏”的状态，为此，时任市委宣传部分管文艺的副部长徐俊西有些着急，于是就提议成立上海电视剧创作艺术咨询委员会（以下简称艺咨委），定期开会研讨全国电视剧创作趋势及电视剧创作规律，以此推进上海的电视剧创作。1994年艺咨委成立，经徐部长召集朱烁渊与我一起商议，艺咨委委员为谢晋、余秋雨、李子云、黄蜀芹、宗福先等文艺大家。为更好地开展工作，我还专门起草了《上海电视剧创作艺术咨询委员会章程》。
此后，艺咨委的工作会议就定于每周五下午6点半在高安路19号市委宣传部5楼会议室举行。因为各位委员都是大忙人，每次开会都是匆匆赶来，有时来不及吃晚饭，于是，我每次都会准备一袋备有面包、饼干、饮料的点心。徐部长原是复旦大学教授，一位有建树的文艺理论家，与这些参会的学者与艺术家有着良好关系；再者，该会在下班时间召开，气氛宽松，因此与会者人人畅所欲言，真情流露，各显本色。
就在这一期间，我与黄蜀芹几乎每周都有一次见面交流。以前虽然也常见黄蜀芹，但都是在比较正式的工作场合，彼此之间的交谈不多，而在这期间的“神仙会”上的近距离接触，则让我增进了对她的了解与友谊，并从她的真知灼见中获得教益。
三
接触多了以后，我注意到黄蜀芹身材高挑，看人的时候经常是俯视，再加上不苟言笑，初见面时容易给人冷淡、矜持的感觉。我认识的文艺界人士一般比较热情，有好多人是自来熟，一见面就热烈握手，甚至热烈拥抱，一副久别重逢的模样，但黄蜀芹却不是。每当开会前我在电梯口迎候时，其他各位委员都是一见面就握手致意，而黄蜀芹通常只是微微一笑，很少见到她热情洋溢。开会发言时，她也总是慢条斯理，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但接触多了，我了解到黄蜀芹的性格是外冷内热，而且待人十分诚恳。
作为一个创作实践丰富的影视导演，黄蜀芹经常在会上分享自己的创作经历。她曾说起过《人.鬼.情》的拍摄始末，并对主演裴艳玲的敬业与拼命精神大为赞赏。她还说起过与《围城》的编剧、上海文化发展公司的文学编辑孙雄飞一起去钱钟书家拜望的情景，还有当年拍摄《围城》时明星荟萃的盛况。黄蜀芹说，当年拍摄《围城》时，从英若诚、陈道明、英达、葛优、李媛媛、盖丽丽、吕立萍等专业演员与吴贻弓、沙叶新、张建亚、曹可凡等客串演员都不计报酬，不计角色大小，人人踊跃参加，认真演出。特别是英若诚、陈道明、英达、葛优等这些大牌演员按照他们的实力，都是每一个人都撑得起一部戏的，但他们都甘当配角。
《围城》剧照
1995年，黄蜀芹根据叶辛的同名小说改编拍摄了电视剧《孽债》。该剧生活气息浓郁，充满反思精神，在艺咨委活动期间，恰逢该剧在上海电视台以沪语播映，并创下42.62%的超高收视率，以至于 “孽债”一度成了上海的流行词。由于该剧引起的观赏热潮，因此也成了艺咨委开会研讨的话题。记得当时黄蜀芹曾向大家介绍了自己的创作过程、创作心得，还介绍了剧中几位小演员的家庭情况。值得一提的是，这部知青题材的电视连续剧曾获第15届中国电视剧飞天奖，并开启了沪语电视剧的先河。将来如果要追溯改革开放以来沪语影视剧的源头，那就应该举出《孽债》。
四
黄蜀芹博学、睿智、善于思考，对导演艺术孜孜以求，艺术感觉敏锐。虽然她是戏剧大师黄佐临的女儿，但她更多的是凭借自己的努力与实力在中国第四代导演中引人瞩目，并代表中国女性导演立足世界影坛。
我在市委宣传部工作期间，除了影片审查以外，上影厂每一部电影的文学剧本与分镜头剧本都须送审或报备，上海市宣传系统电视剧制作公司拍摄的重点电视剧也不例外，因此，在1990年代，我几乎看过黄蜀芹执导的所有电影、重点电视剧的文学剧本、分镜头剧本。在审看过程中，我注意到由黄蜀芹导演的电影与电视剧总是比剧本高出许多，其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于2001年拍摄的电影《嗨，弗兰克！》。这是市委宣传部的重点影片，因此我们对该剧剧本创作这一环节十分重视。剧本曾几经修改，但到最后一稿，我仍然觉得剧本有些单薄，距搬上银幕还缺一口气，包括朱永德厂长在内的几位上影厂艺委会成员也持同样意见。但影片拍摄完成后，大家都觉得该片故事丰富、人物立体、情绪饱满、温馨感人。我对此十分惊奇，觉得黄蜀芹真是有点石成金的本事。
《嗨，弗兰克》海报
《嗨，弗兰克》剧照
黄蜀芹在美国拍摄《嗨，弗兰克》
黄蜀芹执导的影片中很值得一提的还有一部《画魂》。该片由巩俐、尔冬升等主演，主要讲述了一个名叫潘玉良的江南妓女在其丈夫、身为海关总督的潘赞化的帮助下脱胎换骨，成为知名画家的故事。在影片公演前，黄蜀芹曾请文艺界、新闻界的朋友在上影厂小放映间进行内部观摩，我也在被邀请之列。当时我就被影片中这位倔强女子的传奇故事，以及老上海、芜湖古城与江南水乡的风情所吸引。影片中插着鲜花的各式花瓶、古老的镂花罩灯、精致的旗袍与洋装、乌黑的发髻、偶尔出现的潘玉良的真迹等，也使得影片充满了年代感。尤其影片中高频次出现的女性裸体，无论美与丑，无论老、中、青，都呈现出每一个女性独特的生活经历、生存状态与内心世界，而非商业噱头。有些老年妇女裸体还让我想到罗丹的雕塑作品《欧米艾尔》。从《画魂》的完整版来说，这是一部传记类文艺片的精品，但遗憾的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黄蜀芹后来又对影片进行了大篇幅的删减，其人物命运的完整性、情节的流畅度、画面的完美性及内在的节奏与张力等大不如前，以至于这颗本来应该是光彩夺目的明珠变得暗淡了。
《画魂》剧照
《画魂》关机大合影
五
1998年，市委宣传部成立了建国50周年重点文艺作品创作小组及工作小组，以此推进建国50周年献礼作品创作。作为工作小组成员，我主要负责影视创作。
当年我曾参与策划的影视作品主要有《绿色柔情》《上海沧桑》《红色康乃馨》《忠诚》《上海秘密战》《无暇人生》《世纪风》等，参与策划《上海沧桑》，则是受黄蜀芹之邀。该剧以上海唐氏家族六代人近百年来的悲欢离合、荣辱兴衰为线索，折射出中国民族经济100年来所经历的风风雨雨。当年的电视连续剧通常以20集为标准，而《上海沧桑》却有50集，制作精良，气势恢弘，阵容强大，是一部史诗性的作品。能够加入该剧的主创团队，并担任这一电视剧巨制的策划，这是我的荣幸，同时，我也十分感谢黄蜀芹的厚爱。在该剧拍摄时我曾去过拍摄现场，看到黄蜀芹在上海西区一所花园洋房宽大的过道厅内进行指挥调度。我依稀记得，这所格局大气、装潢精美的花园洋房是位于东湖路7号的杜公馆。
黄蜀芹执导电视剧《上海沧桑》时在现场指导演员江珊
《上海沧桑》海报
我最早是从我的朋友、原上海文化发展总公司总经理张雪村那里得知黄蜀芹患阿兹海默症的。此后不久，我又在网上看到巩俐探望黄蜀芹的报道。巩俐对记者说：我和她（指黄蜀芹）的合作还是好多年前的《画魂》，她看到我很高兴，好像认识我，又好像不认识。但要跟她说起我们一起拍过的电影，她就不记得了，问她更复杂的东西，她的回答也不行了。每当想到黄蜀芹目前的身体状况，我总是深感惋惜与痛心。她是那样的富有才华，如果身体健康，她一定能为观众奉献更多的精品。巩俐的这一番话让我感到十分揪心。从此以后，我就多了一份牵挂，每碰到上影厂的朋友，就会问起黄蜀芹的近况，但听到的回复常常是她的病情没有起色，而大圣也十分辛苦。
2002年，我离开市委宣传部到中国太平洋保险集团工作。因为不在一个系统，其后我就很少见到黄蜀芹。在我的记忆中，她一直是身材挺拔、健健康康的，因此，当我4月22日一早从上影朋友的微信群中蓦然看到黄蜀芹辞世的消息时，顿觉心头一沉，感到十分意外，十分难过。
六
令人感到欣慰的是，黄蜀芹的导演艺术事业已薪火相传。经过多年历练，她的儿子郑大圣已成长为一个卓有成就的导演，先后拍摄了《阿桃》、《村戏》、《浊》系列、《1921》等优秀影片，并多次获奖。因为素来景仰黄佐临、黄蜀芹这两位德艺双馨的艺术大家，并觉得大圣在艺术品格与人格风范上传承了外公与母亲的基因，因此我对大圣有天然的好感。
郑大圣
我曾有一段时间与大圣交往甚多。2010年，我所在的中国太平洋保险集团筹拍司庆30周年的主题微电影，由我出面物色导演，于是我马上就想到刚给上海世博会中国国家馆执导主题微电影《和谐中国》的大圣。有一段时间，我与大圣及由上影电通影视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相关人员组成的创作团队三天两头见面，有时是在陆家嘴太保集团总部大楼的22楼会议室，有时在拍摄景点，尤其剧组在陆家嘴中央绿地拍摄太平洋保险的员工一场爱岗敬业的青春告白的群戏时，大圣指挥若定的大将风度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部名为《在你身边》的主题微电影拍摄完成后，先在太平洋保险成立20周年司庆大会的举办地点上海大剧院放映，由于该片立意高远、艺术精湛、制作精良，上海大剧院的放映设施又很好，因此现场放映颇具感染力与冲击力。此后，该片又在各大门户网站投放，产生良好社会反响。新华网、中国保险报等媒体用长文对报道该片的创作过程，称赞这部保险行业的第一部主题艺术短片用富有创意的艺术形式，讲述了一个溢满真情的故事,全方位多角度地诠释了保险大爱的内涵。在“第七届中国最佳品牌建设案例”评选中，该片凭借“以电影短片的形式展现品牌的成长发展和成就，品牌传播形式在行业内具有首创性意义”而荣获最高奖项。此外，著名导演李歇浦、著名文艺评论家王纪人也撰文对影片给予高度评价。毫无疑问，该片能取得成功，大圣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郑大圣正在陆家嘴中央绿地执导太平洋保险20周年司庆主题微电影《在你身边》
大圣与母亲黄蜀芹一样，也是心无旁骛，潜心电影艺术，不多语而多思，富有智慧，底蕴深厚，功夫扎实。我觉得大圣的长相也酷似黄蜀芹，尤其是他沉静的气质、凝思的表情、缓慢的语调与他的莞尔一笑，像极了他的母亲。
黄蜀芹是一位具有社会责任感与人文情怀，用女性的视角观察生活，在艺术上精益求精、力求完美的女性导演，在她的作品里呈现出的是艺术的书写、生命的书写。上影厂曾有一个女导演群体，其中有黄蜀芹、史蜀君、武珍年、鲍芝芳、石晓华、沙洁、卢萍等各位，而黄蜀芹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上海电影有着光荣传统，黄蜀芹虽然已经溘然长逝，但她的精神遗产一定能泽被后人，激励年轻的电影人砥砺前行，创造中国电影更加美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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