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生 赵汗青(24岁)

在看《24帧》之前,我丝毫不知道它会讲什么。看过《24帧》后,我确认这部风吹潮落、日出星移了两小时的“电影”,它无主演、无台词——它“什么都没讲”。

看完《24帧》的感觉很像听完一场音乐会,或在画廊里凝神而随意地走马观花了一遭。可以说,它能让观众体验到电影诞生前每一种艺术的细腻温情,却唯独缺了那份最为我们耳目所受用熟悉的“电影感”——它让人宁可走神或睡眠也不想吃一口爆米花;它让人不想也不敢有任何兴趣或聪明,去寻找什么八卦或批评角度;它让人明明一动不动地端坐,却有了跪着或站着的姿态;让人恨不得即刻丧失语言能力,以便听懂一首诗歌……

《24帧》就是这样一部“电影”——绝伦的、惊艳的,它用24个镜头从艺术的角度彻底否定掉了我从前对电影的全部定义,但却在最后那句短小的黑白“THE END”里,为电影揭开了一本全新的字典。

它那么抽象,但却兴象联翩;它那样沉默,却呢喃万言。它没有为我留下一句撄人心扉的金句,就连公开的剧照亦是寥寥无几。这种恍惚的失落,就好像站在湿漉漉的泛白沙滩上,望着脚下的星星点点的贝壳与海星。它们破碎而陌生,可却是我确认曾经的涨潮、远处的深海的唯一凭借。

我不知道“帧”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电影单位。但“24帧”这个名字,应该是巧妙地借用了“frame”“画框”的含义。画框的搭建,在这部照片有生、万物有灵的片子里,坚定、自由、合乎逻辑、不可思议。在第一帧充满欧陆传说风情的《雪中猎人》里,画框就是整个画面。漆黑无叶的树,黢黑臃肿的人,简笔画一样童真的皑皑远山上粘着一小片展翅的寒鸦。一抹炊烟在不懈地喷吐,电影开门见山地拍了五分钟呼哧呼哧的炊烟。

画面像刻意与时间为敌一样纹丝不动。那绿依旧很委屈,那白依旧很萧索。但不断倾吐地炊烟仿佛让整个世界都温暖了、湿润了。风雪与潮汐是《24帧》最爱表现的两个题材。它的雪是温暖的,即使是落在毫无人烟的地方,落在羊群、马群、鹿群的肩上,却让人莫名坚信,这雪落着落着,就会落出一个圣诞夜。烛光与晚宴都会从这野雪地中生长,凭空地,就像它曾在卖火柴的小女孩梦里浮现的那样。

有一扇升起又摇下的车窗见到了雪。松树在雪中如松针般纤毫分明,马驹自在地奔跑——像水墨疏处可以走马那样自在。有一只清闲而机警的牧羊犬见到了雪。它慵懒地蜷缩着,后又矫健地轰走了一头叫声阴柔的狼,让我很遗憾它没能好好欣赏群羊环聚于树下的画面——那色调是水墨的清疏,那笔触是油画的细理。这群羊是在进食吗?还是在躲雪呢?羊毛的阴影处可能更加雪白,这点它猜得到吗?另一帧风雪里那只比它皮得多的狗就比它要得意得多。它在漫天漫地的呼啸凛冽中执着地冲着一面小旗狂吠——兼具粤犬吠雪和夸父追日的精神。那旗子终于倒了——被寒风刮倒的,它却伸开短腿,洋洋自得,绝尘而去。

那些危机四伏的白雪总能给我一种奇特的“安然无恙”之感。可能是因为电影把它轻松绵软的“覆盖感”表现得太过细致传神,好像睡在奶油蛋糕的夹层里一样适合发一场甜美馨香的梦。但《24帧》里的潮汐与水,却总能给人以大自然恩威莫测的恐慌。那头奶牛无知觉般卧于海堤处,海浪以漫卷观众席的势头轮番侵岸,我紧张地观察着这究竟是涨潮还是退潮,然后看到奶牛终于在最后关头走出了危险的岸边。雨线飘洒在另一帧墨玉色的天空中,那一道典雅的围栏把澎湃的海圈成了凶猛莫测的“花园”。

我曾像阿巴斯那样,一连十分钟、几十分钟目不转睛地看阴天与下雨的海面吗?我的动机是什么,是因为实在找不到动机的无聊,还是因为偶然选了一张看海或电影的票呢?《24帧》看得我心情寂寞。可就在这寂寞即将被催化为寂灭的那一刻,我突然看到眼前这个黑白巨幕的世界被一撇一笔地涂上了我前所未见的灵气和生动。

那只在废弃工厂里徘徊无定的小鸭子,它蓬松的羽毛像呼吸一样一浮一落。它为什么要望着这片铁丝网?因为对面有一只跟它同样无所适从的小鸭子吗?它此时此刻会出现在这里,跟它背后的那块墨渍有什么关系吗?在黑白婆娑的树荫下嬉游的鹿,为什么会悠闲又为什么会惊恐呢?这些无须问又无从答的问题在我心头一个个掠过,它们像“羿焉彃日?乌焉解羽?”那样高深而又重大。《24帧》没讲故事,只讲了留白,“瞻彼阙者,虚室生白”的那种“白”。

《24帧》没有演员,但并不意味着没有人。远眺埃菲尔铁塔的桥上站了一排人,男人是西装礼帽,女人是穆斯林的长裙头巾。他们面向铁塔背朝世界——他们一动不动。雪像写一篇童话那样开始浪漫纷飞,他们一动不动,毕竟雪落不到画框的肩上。霓虹从铁塔里淌过,抱着吉他旋转逍遥的人走过,他们仍不语不动。有人在世界最浪漫的地标下永远而沉默地驻足、放逐,有灯有雪,让这看起来有种安徒生的伤感、狄更斯的惆怅。

最后一帧——第24帧,让我第一次在看电影时生出了“这是个伟大的镜头”的感慨。这句话随着画面里天色破晓、云杉摇曳,随着《Love Never Dies》荡气回肠的词曲,一遍一遍地沉吟长叹。子夜的窗前,一个人趴在桌前沉沉睡去。桌上的电脑作为唯一的光源,兀自播放一个爱情片结尾的吻。明眸皓齿的女孩缓缓地伸出手臂,缓缓地展开笑靥,动作和窗外缓缓地破晓一样,既慢、又慢。显示屏里出现老电影标准的“THE END”,字和高风摇曳的清晨一起,缓缓浮现,缓缓定格。

我看的《24帧》和这幕播放完毕的《黄金时代》同时结束,字幕升起了一个我素昧平生的外语名Abbas Kiarostami。这是《24帧》的导演、它唯一的“创作者”,而《24帧》是他的遗作。我第一次听到,也是听到过最好的真爱咏叹,陪伴着这部落幕的遗作和已死的名字——可能,这是他为自己的葬礼选择的音乐吧。

作为一个拍着电影却拒绝讲故事的人,他平铺直叙,墨分五彩,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他书尽了林岚潮汐与鹊鹿踏雪无痕,他在我已经决定放弃把电影视为一门艺术(可能更像一款投资理财产品)时,低声告诉我,电影不只是叙事文学的附庸,电影是可以作诗的。

静谧黎明中真爱不死的歌声太雄浑壮阔,“Love never dies/Love never alters/Hearts may get broken/Love lives endures.”这一帧,好像说尽了人一生所有的赞礼与悲伤:逝者如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真爱不死,生活万岁。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