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请多指教》剧照 图/来源于电视剧官方微博

浪漫喜剧会给我们提供适当的冲突、悬念，但这悬念之下有一种安全感。我们知道，男女主角，两个有棱角、有缺点的好人，总会解除误会、走到一起。冲突和安全感，在合适的配比下，让这类剧作有永恒流行的魅力。

文 / 张大龙

编辑 / 悠米

最近热播的电视剧《余生，请多指教》（以下简称《余生》）里，随着剧情推进，我们看到女主角林之校的父亲做胃癌手术成功后，剧集的主体视点从亲情移到了爱情。

伴随着林之校一家住院、治疗、开刀的过程，林之校与父亲的医生顾魏相识相交，观众跟着他们走过了经典浪漫喜剧的三幕剧结构。这对欢喜冤家在第1集相遇，到第18集，在顾魏终于鼓起勇气告白后，他们终于确定恋爱关系，走到了一起。现在，很少有影视作品会用这么长的篇幅展现情侣的暧昧期了。

可以说，《余生》中男女主顾魏与林之校的关系发展，是1930年代以来好莱坞两度流行的一种类型喜剧的延续：它迥异于默片时代流行的动作喜剧，男女主角往往偶然相遇，被置于同一故事情境中，对话充满机锋，但在这过程中情愫暗生。

电影学者将1934年-1940年代的这段与好莱坞黄金年代重合的时期视作神经喜剧的“黄金时代”。

满载奥斯卡而归的经典影片《一夜风流》的故事是这样开始的：一位任性的富家女离家出走，回纽约的路上遇到了一位想以她为新闻选题的记者，克拉克·盖博和克劳黛·考尔白一路逃离，他以为她有自己的爱人，她以为他对她只是利用，俩人矛盾丛生，但最后终成眷属。这个故事模式在八十年后依然受到创作者和广大观众的欢迎。

和许多经典的浪漫喜剧一样，《余生》的开头，也和浪漫有点差距。

林之校和顾魏第一次相遇是在酒吧这个喧闹的公共场所，林之校把陌生人顾魏当工具人，与他聊天，用顾魏的外套遮挡，被林父发现，接着她解释说这是自己的男朋友。这个初遇符合浪漫喜剧中的经典冲突场面：偶然，巧合，双方意外达成合作，迅速从陌生人拉近关系。

而且，初遇并没有以愉快收尾。顾魏和林之校的第二次、第三次见面也是。双方的不信任程度加深。

在经典浪漫喜剧中，男女主角间的矛盾与误会是非常重要的。如《一夜风流》里，两人一度认为彼此只是利用关系；刘别谦伟大的爱情电影《街角的商店》中，在同一家店铺做销售工作的男女主角互相看不顺眼，总是唇枪舌剑，两个人在斗智中摩擦火花的一个个瞬间，正是该片的主要看点。

初遇是在酒吧，埋下了林之校对顾魏的不信任；她又听到风言风语，听到顾魏同事的言论，以为他是靠裙带关系上位、真实水平堪忧的庸医；坏印象加深，林之校对他为父亲下诊断根本不信任。“小白脸”，林之校和好友这么形容顾魏，偏偏她的评价又被顾魏听见。顾魏则认为林之校缺乏独立思考能力。

因为林父病情，顾魏和林之校相熟，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摩擦，比如顾魏看到林之校鬼鬼祟祟给病历拍照，骗父亲入院检查的林之校被顾魏抓到装病……林父住院后，林之校给父亲隔壁病床的小朋友送零食，被顾魏严厉制止。好了，冲突一点点搭起来了。

《余生》在顾魏与林之校这一感情条线上，还有另一重张力，就是外部环境。

外在因素对浪漫喜剧的男女主人公感情可以起到推动或干扰作用。例如《诺丁山》里，茱莉亚·罗伯茨与休·格兰特一见钟情，但他们的恋情被媒体发现后，甜蜜的生活迅速被打断，两个人承受不同压力，也发生争吵。

当本剧的第一个高潮段落过去——林之校父亲的手术成功、出院回家后，林之校和顾魏的感情线就需要加入新的催化剂。

《余生》里，林之校与顾魏各有一个隐藏的情敌（邵江和高浠），加剧了人物的矛盾和感情，同时埋下误会的可能性。

首先是顾魏多年的医学院同伴高浠，一位聪明、漂亮、高傲的医生，她目睹了顾魏和林之校的相识相知，心中起波澜，几次有意无意的表态，让林之校不是滋味；林之校的学长、已有成就的青年音乐家邵江出场，表达对林之校的关怀和心意，给行动上迟滞的顾魏以危机感。

在电视剧中期，邵江和高浠起到了丰富支线剧情的作用，让林之校和顾魏的互动更有看点；重要的是，他们也不是刻板的反派人物，他们是两个现实生活中会出现的、优秀的适龄男女，有光芒、有成绩，不伤人。这一点，《余生》拍得也很收敛。

《余生》大多数拍摄场景都在室内，但也能看到摄制组在空间叙事的用心。我想起影史中象征差异的所谓“耶利哥之墙”——《一夜风流》的男女主角共处一室时，两张床中间拉了一道帘子，表现他们内心的距离；《金玉盟》的男人和女人在暧昧期想撇清关系时，坐在游轮上相隔的座位，却背靠着背。

《余生》第二集有一场茶室的冲突戏：林之校因为不信任，托朋友找一位靠谱的医生，咨询父亲的病情。她想找一个医生代替顾魏，却等来了顾魏本人。在那个茶室的卡座，两人分坐在桌子两端，势同水火。这正是二人相识以来矛盾累积、激化的场景。

接着，也是通过空间叙事，我们看到林之校和顾魏的关系在和缓。第六集，顾魏带着林之校找回了手术前偷偷离开医院的林父，而后三个人坐在肯德基餐厅。顾魏与林家父女分坐两张桌，但他关切地望向他们——虽然顾魏和林之校背对背而坐，物理距离更远，但在暖色调的灯光下，二人的关系却更近了。

有趣的是，让顾魏和林之校互相倾心的，也是他们差异化的性格。

在浪漫喜剧中，女主角往往受过高等教育、个性独立自主、对父权体系有自己的坚持和反抗，不符合传统观念下的女性刻板印象。某种程度上，她们是“男性凝视”的挑战者。

林之校吸引顾魏的也是这些。林之校是个善良的女儿，嘴硬心软，给生病的父亲煲汤，夜里舍不下父亲，在病房外徘徊，熬夜看医学书籍想要解惑；而顾魏是个好医生，关心病人安危，甚于关心自己的前途。同事夸奖他，病人信任他，他给家庭困难的病人捐款。

随着剧情发展，我们看到顾魏和林之校对彼此的坏印象破除，在细致的铺垫下，两人相互的好感来得自然而然。

顾魏不懂安慰异性，在林之校伤心时说她哭得面部狰狞；见到徘徊紧张等他的林之校，他笑话对方是要做广播体操……一棒打消了可能出现的浪漫氛围。

真诚却有些笨拙的性格让之后暧昧期的顾魏受挫：顾魏明明是紧张林之校手腕的伤，却不直说，以自己需要租房为由分散林之校的注意力，惹得林之校生气；他被弟弟鼓励要主动出击追求林之校，准备了大提琴八音盒做礼物，请林之校来家，却找了让她帮忙修灯泡的借口。

林之校也有不通世故的一面——为了说服顾魏给父亲主刀手术，她给顾魏送去防脱发洗护套装，吓得顾魏在赶走她后偷偷检查发际线；也是为了请顾魏给父亲主刀，她把顾魏堵在男厕所。

同许多经典浪漫喜剧一样，《余生》中男女主角的互动不乏让人啼笑皆非的段落。当最初的矛盾解开后，他们在这过程中也重新认识，进而相互扶持。《街角的商店》中，詹姆斯·史都华和玛格丽特·苏利文过着平凡的生活，他们最大的乐趣就是对作为彼此的笔友吐露心声，互相鼓励。

在《余生》中，林之校与顾魏对对方的关心充满了每一集；随着剧情发展，这变成更深层意义上的互相鼓励——顾魏终于向林之校倾诉了压在自己心头的阴影，即老师在手术成功几日后突然大出血去世，他始终自责；林之校也道出自己的烦恼，她想调回乐团大提琴部，却被发配到敲三角铁的位置。林之校让顾魏不要放弃，顾魏告诉林之校，只有一个的三角铁是独特的。

必须说，《余生》的创作团队是耐心的。让一对男女从遇见到正式在一起，用了18集。这并不是说爱情线在注水，而是说，《余生》有着都市剧中难得的悠长节奏。

很多场景来自普通人的生活。例如，顾魏想搬离父母家，需要租房，托林之校给他找房源信息；又让林之校陪自己看房子。表面上，他是在“压榨劳动力”，实际上，他是想转移林之校受伤后依然想练琴的焦虑。这些情节并不像一般偶像剧中浪漫，但二人感情在这样的互动中升温。

《余生》里，顾魏和林之校不只是要谈恋爱，他们要面对自己的阶段性人生课题。

从第一集顾魏拿着转科申请表陷入沉思、拿着手术包发呆、临时手术后在洗手间对着镜子喘气，到配角的言语，我们知道顾魏在事业上的困境：是坚持最初梦想，还是放弃临床？

也是从第一集，林之校与父亲的争吵和紧张的氛围中，我们就知道她和家人学业事业追求的不同。父亲的愿望是考研、当老师，她想当优秀的大提琴手。像每一个正站在毕业十字路口的年轻人，林之校有自己的迷茫。

爱情线并没有让两个主角悬浮在甜蜜的真空中。在本剧另一条主线，林之校和林建国的父女情中，两代人的追求和价值观差异是让父女产生矛盾、隔阂的一大原因。《余生》还做得比较好的一点是，顾魏是林氏父女亲情线的见证者和矛盾的软化剂。

但在生活的质感里，感情这条主线一直没有丢。在浪漫爱情剧中，总有道具或者意象一以贯之，作为男女主角感情的见证和符号象征。例如在《街角的商店》中，是男女主角取信的邮筒。

在《余生》中，承担这一功能的是医院的天台和学校礼堂。顾魏曾经一个人在天台，纠结转科与否，挣脱不出职业困境；林之校也曾在天台哭泣，被顾魏找到，两个人谈论音乐，逐渐交心；林之校获得了参加音乐汇演的机会，在天台请顾魏喝可乐。当林之校发现顾魏心情不佳后，带着他溜进学校礼堂，与他分享自己纾解情绪的秘密基地，为他空手拉了一支曲子。

顾魏和林之校之间的羁绊在一次次天台-礼堂场景的再现过程中加深。每次看到医院天台，我们都会对顾魏和林之校的感情发展产生期盼。这象征着他们对彼此敞开心扉。

在繁忙的工作日夜晚看《余生》这样的故事有解压的功效。

“神经喜剧”在好莱坞流行的一大原因是能在战争年代给观众提供短暂的放松，让人们忘掉生活的烦恼。

有谁不愿意看《风月俏佳人》里颜值巅峰的茱莉亚·罗伯茨和英俊的男人约会，从大咧咧的姑娘变得一天比一天美丽？他们当然会争吵。他们的身份不同。但他们当然会在一起。

浪漫喜剧会给我们提供适当的冲突、悬念，但这悬念之下有一种安全感。我们知道，男女主角，两个有棱角、有缺点的好人，总会解除误会、走到一起。冲突和安全感，在合适的配比下，让这类剧作有永恒流行的魅力。

只要带着一点耐心，我们就可以享受林之校和顾魏这对初尝爱情滋味的年轻人如何一点点接触矛盾、拉近人物关系。在浪漫喜剧的第二幕，两位主角暧昧、分离期会存续一段时间，但互相有一种隐秘的期待之情。

《余生》中就有许多瞬间，让两个人淡淡交汇，留下印记：在他们只是熟人关系吃晚饭时，餐桌上放置着玫瑰花瓣的心形装饰，服务员也一直推荐情侣套餐。

在学校礼堂，他们话至投机处握着手，互生情愫。顾魏拉起林之校的手，林之校心中紧张，顾魏却说，她手腕损伤，应该去挂骨科。林之校在顾魏的外套里发现了他去看自己演出的门票。

顾魏送林之校回家后，在楼下等着林之校屋里那盏灯打开。林之校为了帮顾魏砍房租，谎称俩人是情侣关系，顾魏养家辛苦。这通话被顾魏听到，拿来调侃她。

顾魏在林家吃饭，和林之校偷偷互看，扭扭捏捏。林之校帮顾魏装彩灯，两人握住了手，都不好意思地喝水发呆。

《余生》里耐看的正是这些。

当他们越走越近，会有一个小高潮：正如经典影片《金玉盟》进行到三分之二，男女主角相约六个月后在帝国大厦顶层相会，但其中一个人未能如约出现，另一个人慌张、怀疑、否定这段感情。

14集，顾魏和林之校的学长邵江同时到林家吃饭，林母对邵江十分满意，两个男人剑拔弩张，顾魏对邵江的敌意表现明显，做出了一系列非理性的幼稚行径：在家看论文，心不在焉；以工作为借口拒绝了林之校看演出的邀请，却独自别扭，到天台吹风。

最近更新的两集，“邵江”这一危险信号暂时消退，我们同时能感觉到紧张和安全感——一次同行聚餐，林之校以为顾魏和高浠有婚姻之约，她和顾魏之前的暧昧是自己的错觉，而那时顾魏正好不在场。林之校情绪崩溃，离开饭局，在街头流泪。之后，顾魏追上来，误会解除。

至此，《余生》走到了浪漫喜剧的第三幕，即大团圆，在传统的爱情片中，男女主角终于走到一起，他们一定会面临幸福的生活。

但是，经典三幕剧结束后，“余生”还会发生什么？有确定答案吗？很多电影到此戛然而止。

也有时候，浪漫喜剧会出现反叛的变体，让观众知道两个人在一起并不意味着一切。比如《毕业生》里，达斯汀·霍夫曼冲到教堂，从婚礼上带走了心爱的姑娘，他们与众人对抗，跑上公路，赶上去圣芭芭拉的公交车。他们坐在最后一排，朝身后望去。姑娘穿着婚纱，他们开心地大笑、对视。《The Sound of the Silence》音乐响起。他们再次对望，笑容逐渐消失。

他们暂时抛下了背后的一地鸡毛，可接下来呢？感情能战胜一切吗？

美国导演伍迪·艾伦擅长嘲讽和解构，在《安妮·霍尔》中，恋人的甜蜜热恋期过后，之前小打小闹的情趣演变成了分歧和争吵，黛安·基顿上出租怒而离去，伍迪·艾伦在街头絮絮叨叨，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一位抱花而过的路人接话，人就是这样的，爱会消逝。

天啊，爱会消逝，伍迪·艾伦说，这太让人心灰意冷了。

“余生”让人期待的一点是，所有的故事只进行了一半。顾魏和林之校牵手后，故事还将继续。林之校的人生、顾魏的人生，都在进行时。

他们身上会发生什么？

我们知道，生活必然是不完美的。

林之校的父亲在术后一直做化疗，他的健康状况牵动人心；顾魏导师手术后去世的阴霾还未彻底散去，顾魏的事业路线要如何规划，仍是未知；林之校和顾魏初恋的甜蜜有了，但二人性格和际遇不同隐藏的矛盾，并不能随着“在一起”而消除。他们有太多不同了，从第18集三对情侣集体出游时林之校和顾魏的小矛盾便可见一斑，顾魏洁癖严重，林之校更粗线条；顾魏不解风情，林之校心生闷气；顾魏和林之校的家长对儿女的感情、婚姻各自有期许，他们未来会面对怎样的压力？他们能解决吗？

作为上帝视角的观众，我们会跟着剧中人共情。现实生活的种种琐碎，《余生》里的两位主角会怎样经历，剧集在后十几集对他们的命运会怎样处理，是个有难度的命题，也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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