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侠》无疑是在大银幕、小屏幕经历过最多风格转变的超级英雄,换人比换邦德还快的《蝙蝠侠》,一路从亚当·威斯特的低龄欢乐,演进到蒂姆·波顿的哥特式童话、乔·舒马赫的波顿+威斯特综合体、克里斯托弗·诺兰的犯罪写实、扎克·施奈德的暗黑but科幻。

《蝙蝠侠》似乎已经尝试完所有可能实现的形式,于是马特·里夫斯选择在夹缝中寻找其它可能性、开辟另一条新路,他选择聚焦前人已有勉强擦边接触过、但从未完整刻画出来的部分:蝙蝠侠的侦探特质。

波顿、诺兰、施奈德的版本其实都试图去描绘蝙蝠侠的侦探特质,只是并非那么全面且深入,这三位导演对蝙蝠侠的其他面向更感兴趣,因此侦探的那一面,只会偶尔、或隐约地在特定时刻显露出来,而显露的那些时刻也多半是基于无法回避的剧情需要。

但马特·里夫斯全然将侦探的一面作为此版的重心,而这也使得他的《新蝙蝠侠》与所有前人的版本相比,都要更加远离「超级英雄」的定位,并更趋近于黑色电影的本质。诺兰是黑色电影的忠实粉丝,但即使是他,也终究是将《黑暗骑士》三部曲料理成贴近动作大片气质的产物。

《新蝙蝠侠》不单只是想要借用黑色电影的视觉外皮,它是认真想要成为黑色电影。蝙蝠侠在这里完全被当成黑色电影里常见的私家侦探,他的披风不像是超级英雄的披风,更像是侦探角色标志性的大衣;

他会通过内心的独白向观众描述着这座城市的险恶与堕落,倾诉他对真相的执着、对人心的观察和感叹;他穿梭在阴雨绵绵的灰暗巷弄之中,嗅着线索遗留的气味;

有些警察是和他友好的盟友或旧识,有些则每每对他在案发现场驻足的身影感到厌恶;他所调查的案件,常常涉及了庞大的黑白两道利益勾结,远远超出他原先预期的规模;

他会遇见一名身世不便外扬、宿命带着悲剧性的美人,也许是贵妇,也许是妓女;他会试图拉着这名美人脱离火坑,但事态的发展最终往往不会如他所愿。

2022的《新蝙蝠侠》完全具备上述这些黑色电影的元素。

也正因为《蝙蝠侠》是正统的黑色电影,而非超级英雄电影(或者某种程度上来说,只有在结局的最后一刻才是),所以自然也无法期待它会着墨主角戴上面具和摘下面具时的性格反差。

你不会在这儿看见布鲁斯·韦恩,或者依谜语人的说法,你看见的蝙蝠侠,便是布鲁斯·韦恩本身,戴上面具的布鲁斯,才是他真正的自我。

马特·里夫斯无意区别这两种身份的差异性,他更想让你专注在观察案件的发展如何逐步挑战蝙蝠侠的价值观,见证他的信念如何逐渐被谜语人撼动,甚至翻转。

《新蝙蝠侠》是关于蝙蝠侠为何决定从「暗处」走入「亮处」的转念历程。在电影的一开始,他还是个人人闻风丧胆、连被他所救的善良无辜市民都会畏惧的私刑者,他深信,散布恐惧才有办法抑制犯罪,他确实如愿令人产生了恐惧,但犯罪率却没有降低,而直到谜语人的出现,他才总算厘清问题的所在。

他所散播的恐惧起了反效果,他的恐惧反而为这座城市制造出更令人头痛的罪犯,他的恐惧反而煽动了信念和他一致、但手段却加倍凶残的激进追随者。

这时的蝙蝠侠才意识到,仅仅是成为恐惧并非长久之计,他必须成为恐惧之外的其他存在——英雄,一位能够抚平人心的英雄。

正因为如此,当他手持着照明棒,引领受难市民脱困的那一幕,是多么地振奋人心;这就是为何我在前面会形容,某种程度上只有在结局的最后一刻,《新蝙蝠侠》才算成为一部超级英雄电影,因为直到那刻,蝙蝠侠才算真正地成为了超级英雄,一个人们能够托付信任的英雄,一盏能够为人们照亮未来的明灯。

坦白说,《新蝙蝠侠》在情节设计上并没有给我太多惊喜,我称不上特别偏好黑色电影的观众,但黑色电影的基本套路我很清楚,所以剧情会如何反转、角色藏有什么秘密,对我而言很好预测。

此外,《新蝙蝠侠》充斥太多前人作品的影子,也是很难让我被惊艳的原因,哪些地方像《唐人街》,哪里又神似《柳巷芳草》,都太明显,参考“十二宫”杀手而设计的新版谜语人,更是不可避免会让我们联想到《十二宫》,谜语人制裁罪恶的方式,还和《七宗罪》《电锯惊魂》高度雷同。

通常而言,导演会精简电影的篇幅,利用紧凑的节奏去降低观众「察觉到剧情很老套」的厌倦感,如此一来,观众仍然能在熟悉的公式之中获得他们想要的刺激和娱乐性,并忽略新鲜感不足的问题。

但缺少独创性的《新蝙蝠侠》不仅拒绝「简化」,还坚持要拉长至三个小时,而所幸,它也确实有本钱固守这种坚持。

不够新颖也许是个缺憾,但不见得是缺失,没有破格的尝试,也不代表它很差。《新蝙蝠侠》的优秀之处在于,它的剧情铺排极其工整,也极其流畅,马特·里夫斯有本事让观众保持着稳定的耐心和好奇心,跟随着故事不断向下延展。

角色虽然众多,一口气摆出了猫女、企鹅、谜语人、卡迈恩·法尔科内四大要角,但《新蝙蝠侠》却也能恰如其分地藉由黑色电影的架构,将他们串联成同一起案件的关系人,摆在合适的位置并发挥其功用。

《新蝙蝠侠》足够扎实、足够稳健,完整实现了导演自己最初想要的愿景,几乎一切都非常圆满;即使是觉得创新度不足的我,也很享受地沉浸在电影里,舒舒服服度过这三小时。

但比起故事,我更赞叹于《新蝙蝠侠》的美学成就,此版又回到了蒂姆·波顿版那种时代感极其模糊、混乱的哥谭市,它显然设定在当代,但许多造景却又复古到宛如有置身七零、六零、甚至是五零年代的错觉。

而《沙丘》《星际大战外传:侠盗一号》的摄影指导格雷格·弗莱瑟的掌镜,则毫无疑问将《新蝙蝠侠》一举推上「最黑暗」超级英雄片的宝座,整部电影是实质意义上的「暗」,画面暗到难以透光,但也暗得富有层次、暗得别具气氛。

而这种程度的暗,也让明亮的时刻更显特别,蝙蝠侠点亮照明棒的通红光线特别令人激昂,照在萌生情愫的猫女和蝙蝠侠身上的夕阳特别柔和,危机解除后的日出,则特别平静。

大量的「暗」突显了少许的「光」其珍贵性,以及它背后承载的叙事用途。另外,我也很喜欢某些段落把蝙蝠侠拍得极度阴森,阴森得有如恶灵,让人们无法预测他会从哪片角落的阴暗处凭空冒出,如实体现蝙蝠侠一心一意想要建立的恐惧。

举例来说,蝙蝠侠与企鹅人那场飞车追逐,翻车后的企鹅人望向车外试图搜寻蝙蝠侠的身影,而蝙蝠侠则缓缓从车窗旁边探头盯着他看,那画面简直将蝙蝠侠拍成了恐怖片里面刚把猎物追到手的怪兽或连续杀人魔。

至于迈克·吉亚奇诺的配乐,给我的感受和剧情有点类似,有可惜也有欣赏之处,欣赏的部分,是它惊悚、悬疑、歌剧、抒情的气息很到味,可惜的部份,则是它的蝙蝠侠主题曲没啥新意,很明显还是跳脱不出丹尼·叶夫曼版的风格。

事实上,我一直觉得大部分《新蝙蝠侠》电影的配乐都具有一定程度的相似性,就好比詹姆斯·邦德系列电影除了那招牌的角色主题之外,其实每一部的配乐也都维持着相近的调调。

无论邦德电影改朝换代多少次,无论找多少作曲家写出新的曲子,每一首都必定会让你一听就知道那是出自邦德电影,《蝙蝠侠》电影亦然。

除了诺兰版的配乐独树一格,几乎其它的《蝙蝠侠》作品、甚至包含电玩和动画,都具有一听就知道那是出自《蝙蝠侠》作品的共通性,而这共通性的源头,就是替波顿版谱曲的丹尼·叶夫曼。

但反观《蜘蛛侠》电影,不管它重拍多少次,每一版的配乐都是全然回异,各自有其特色,很难互作联想。叶夫曼也替山姆·雷米版《蜘蛛侠》写了十分经典的主题曲,但后面接手的作曲家并无因此跳脱不出叶夫曼的影子。

丹尼·叶夫曼开创了一种特定的旋律,而这特定性的影响力太大,以至于后世的《新蝙蝠侠》作品多多少少都有意无意在承袭他的风格,就连吉亚奇诺的版本也不例外。当然,听起来肯定还是有其差异,但可以感觉得出,那就只是以叶夫曼版为基础去修改的变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