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导演李路 图/受访者提供

继《人民的名义》之后,导演李路的又一部大剧《人世间》火了。

《人世间》是近几年来第三部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改编剧,和《平凡的世界》《白鹿原》不同,《人世间》与当代中国人的距离更近。它以“光字片”一家人及其街坊邻居的生活史折射了东北地区在过去50年的发展变迁。

《人世间》目前获得了豆瓣8.1的高分,在央视和江苏卫视黄金档热播,剧集覆盖了30后到00后各个年龄层的观众群。

有一天,正在机房剪着片子,李路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拍的几部作品串联起来就是现在的《人世间》。《山楂树之恋》讲下乡知青的纯真爱情,《坐88路车回家》拍的是复员军人在八九十年代的自我奉献,《老大的幸福》聚焦21世纪第一个十年经济发展浪潮中人们对“什么是幸福”的追问,《人民的名义》《巡回检察组》则反映了近年的反腐、司法体制改革等。所有的这些年代与元素,现在都在这部《人世间》里了。

李路是个站在作品名字背后的导演。作品之外,影视圈新闻中少有他的身影,舆论场里也鲜有他的声音。实际上,他的大多数作品,自己都既是总制片人又是导演,以导演身份为作品本身的质量和艺术性负责,以总制片人身份统管整个项目。话语权,是李路最牢牢把握的东西。很多时候,面对资方的不看好、平台的质疑以及编剧的个人想法,李路心里始终有自己坚定地想表达的东西。影视剧行业中,所谓的热门题材每年都在发生变化,李路一直在等他真正想拍的,不认可的剧本,他不会屈从于市场。此次的《人世间》,从拿到剧本直到播出之前,“没有网感”的声音不绝于耳,他选择相信自己的眼光。

工作中的李路是“霸道”的,他这样评价自己。演员要亲自选,时间没协调好那就等,要的是谁就一定是谁。剧本由知名编剧王海鸰执笔,真正称得上完稿的日子是全剧杀青的那天。剧情争论是每天的保留曲目,通话时间常常四五个小时。

小说《人世间》共115万字,在李路看来,没有一定定力的阅读者也许很难读完整本小说,这也成为了剧集改编最大的难题。文字剧本方面,王海鸰的贡献很大,改写经历了一个复杂的过程,她的儿子王大鸥也成为了编剧之一。王大鸥在国外留学读的是社会学,这个专业背景也有给剧本加分增色。

剧中提炼出的“中国老百姓五十年生活史”是导演李路和原著作者梁晓声达成的共识,李路认为,除了改革开放这一重要的发展节点,还一定要写到新时代,关注到东北以及当下的中国北方,如果停留在2008年,历史纵深感就不够了。

与原著相比,剧中对人物特质、故事结构的调整有很多。比如,于震扮演的骆士宾的戏份大大增加了。这是有意为之的。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多年的社会变迁,不能缺少对商界的表现。李路分析说:“你可以把他叫商人,也可以把他叫企业家。这个人物有一定的争议,我们不想‘洗白’他,但也不想‘脸谱化’他,他也有他的奋斗。”

虽然创作经历了很多波折,但对于成片,李路还是满意的。回忆起来,那些在剧组的日子还历历在目,“每天拍完了回来再围读剧本,一个人一个人分析,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口头演练,哪儿不合适改哪儿,哪儿不对劲调哪儿。”李路觉得剧集最起码前后要统一,靠细节取胜,靠长时间的人物的起伏取胜,玩编剧技巧可以,但是技巧要放在真情实感之后。“如果让人家一看,这戏没什么表达,那这个戏就歪了。”

导演李路(中)在拍摄现场

没有故意让观众哭,但是观众感动了,这个才是高级的

——对话《人世间》导演李路

人:南方人物周刊 李:李路

所有小人物都要有一个最终的交代

人:在你的理解中,周秉昆那一代人跟现在的年轻一代有哪些区别?

李:我觉得差别挺大的,90后、00后,如果是城里的孩子,他们大多数生下来就已经衣食无愁了。但是当年,我们的父辈,包括我们小的时候,都亲身体验过什么叫“民以食为天”,那个年代根本塞不满嘴,吃不饱,严重营养不良。

人:剧中的周家是一个工人家庭,你对这种家庭的人有哪些了解?

李:我有三个舅舅,两个舅舅都是工人,曾经面临着改制、面临着下岗,我家的亲戚也有好多这样的。我们对工人在时代转型中的遭遇做了一些呈现,但是没有刻意把这些苦难放大。

其实工人的概念也在随着时代发生变化,现在城市这么多高楼大厦,建造它们的农民工也是工人。我们这些年创造的发展奇迹,在这四五十年里一步一步往上走,缺少他们也是不行的。我一直都在观察着沿海地区、内陆、边远地区的用工情况,从新闻也能看到这几年国家开始对职业技术教育重视了,因为技术工人的数量不够用了,这是一个系统性的社会工程。你看周志刚当年八级瓦工,收入不比干部低,因为社会上需要这样的角色,在工作上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人:你认为影响所有人生活走向的,时代造就和个人选择哪个更重要?

李:时代排第一,个人选择只能排第二。比如周蓉一意孤行要去贵州看似是个人选择,但实际上当时的政策是一家只能留一个孩子。

人:这几年你做的一直都是群像戏。你是怎么把《人世间》的群像表达清楚的?

李:这部戏有梁晓声提供的灵感,群像就已经很丰富了,再加上海鸰老师剧本的提炼和表述,以及现场的拍摄、演职人员的配合,整体下来是好看的,好看是每部戏追求的第一坐标。

这个群像又有别于之前的,我们也专门强调了,所有小人物都要有一个最终的交代,哪怕他三场戏,第一场出来,第二场闹事,第三场要给他一个交代,基本上是这个原则。没有人是没有交代的,都有一个新时代的交代,这个还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每一个人,哪怕再弱小的人物,都应该有归宿。

人:故事发生在东北,你对演员的语言方面有什么明确的要求?

李:演员方面我们有明确要求,以普通话为主,可以有东北的个人口音,但是全剧不能以东北话通篇。应该是乔春燕和周秉昆有部分的东北口音,还有其他演员有个别东北的词句往外冒,但整体是普通话。长江以南的演员就应该是他们自己的口音了。

人:为什么安排陈道明读旁白,这些旁白好像也不是原著中的段落?

:我们拍完之后,觉得这个片子应该加一点由梁晓声写的旁白,站在他的高度来写。让陈道明来读也有这几点好处,第一是陈道明的声音有特质;第二,他演帝王的角色比较多,有空中高度,有相对冷峻的视角,是穿越时空的,既不是这个时代,也不是那个时代。他具有他特有的声音高度,很亲切,但是让大家听了又很冷静,我觉得这个很好。他也很负责,我请他之后,没有费什么周折就答应了,来了三四次,每天晚上来配音。

人:《人世间》是央视一套黄金档近十年播的最长的一部剧,但58集的篇幅好像还是做了一些删减?

李:我们粗剪版是88集,压节奏从88压到72,这已经属于非注水快节奏了。第一次送审66集,然后又是60集,59集,最后是58集,我们已经很感谢央视了,算是最长的。不过我看到最近的一些评论,说(演完了)全家都没得看了,就觉得它应该长点,防止注水不是防止长。(也有观众说)看了三集,三集都在哭,急得要命;我也要说一下,不一定以哭不哭衡量一个剧的好坏,没有故意让观众哭,但是观众被感动了,这个才是高级的。

加入一些暖色调

人:三年的剧本创作中,你对这个小说的理解有什么新的变化?

李:我对这个小说的理解从三年前到现在一点都没有变化。它是我想做的,就像我一直说的,不去教化人。我们去感召人,不去教育人,不是说你的人生应该这样,你这人三观应该这样,哪一代人都讨厌这个。我可以让故事这样呈现,一个人的一生是这样过来的,有人得善果,有人没有善终,有人在经济发展浪潮下开始拿钱多钱少衡量人的优劣,有人一生都乐于奉献付出,赢得了很多人的青睐……我就平铺这些事,不会做思想上的凝结,那是评论家的事。再一个,梁晓声在著作里体现了的东西,我们不必要去放大,我们的剧情,每一章、每一节、每一句台词都希望能让大家感觉到,对几十年的生活进行了探究,进行了展现跟锤炼。

人:梁晓声对这个剧的评价如何,创作过程中他有哪些参与?

李:梁老师没什么参与,东北去了三次,纯探班,被我按下来演了个角色。剪完之后,他想看问我能不能拷给他,我跟他说不能跑版,还是希望他到机房来看。他家住得比较远,天天带着零食跟甜糖水跑到我们机房来看。他看完之后原话是这样的,李路导演,这个题材不会再有人拍了。他很满意,也做了一些自我剖析。

人:你觉得电视剧《人世间》和小说有什么微妙的区别?

李:我们还是把它的底色做了一些调整,在灰色中加入了一些暖色调。就像当年拍《人民的名义》一样,不管过程是多么复杂,但底色还是要温暖的、给人希望的,这是我时刻注意的,不能信马由缰,那肯定不行。

人:大家现在谈论严肃文学影视改编,都会提到《人世间》,你认为这是未来国产剧创作的一个趋势吗?

李:我觉得“严肃文学”这个说法太严肃了,电视剧本质上还是大众艺术,观赏性是第一位的。也许《人世间》之后会有类似有文学基础、有一定历史纵深的一些剧应运而生,我觉得会引领一种新的,或者说也不是特别新、只是在一段时期消失了的剧种出现,应该会有这种现象发生。

人:拍完这部戏,你在影视剧表达上有什么新的感悟吗?

李:还是要敢说真话,小说打动我的就是这些,然后我们呈现出来的电视剧打动观众的也是这些。我觉得电视剧要回归它的本体,就是用人物讲好一个故事,只有人物立住了,这个电视剧才能立得住,如果人物不能立得住,你就无法书写时代和社会,这个是最关键的。

人:你的每部剧似乎都在抓时代的一些特质,你平时也是一个擅于观察社会的人吗?

李:是的。光有观察还不行,还要有思考,那就是时代需要什么。我们买《人世间》版权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需要有这种预期,要知道下一个几年观众、社会需要什么样的作品,其实这个挺有意思的,可能也是我运气好。这可能跟我平常对于人、社会包括国际社会的一些观察和分析有一定关系,也跟我上商学院有点关系。比如说战略,我们做好多事情原来不懂战略,现在对战略有了非常充分的了解,任何布局都站在战略的高度来看。

人:做《人世间》这个项目有没有反对意见?

李:太多了。之前有一些人对这个不看好,说没有网感,甚至一直到播出之前都是持怀疑的态度。剧情展示的是观众想要看到的,它一定会产生共情、共振,千百万个家庭都能在这个剧中找到各自生活的身影,这是我做这个项目之前就一直坚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