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

许多人都曾经或正在扮演着一个城市的“过客”，但当我们与其他同在这座城市的异乡人相逢、共存时，那种普遍性的孤独会因彼此给予的暖意，逐渐被稀释。可当我们终将分别时，我们做好准备迎接“离别”了吗？

《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

新人导演李亘也有这样的困惑，因此他选择将私密的个体记忆娓娓道来，融进他的第一部电影《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以下简称《有一天》）里。乍一看片名，会很容易让人误会是一部“矫情空洞的爱情电影”。但这部电影并非如此，简单概括的话，它只是温吞地描摹了几个异乡漂泊的普通人而已。但其内里包裹着人与人脆弱却具有韧性的联结，最普世性的情感失落，与无常生活下每个具体个体的酸涩与孤独。

《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海报

对于导演李亘而言，故事原型中的人们对他太过珍贵，以至于他当时不知道如何面对与ta们的告别。在创作剧本时，他也一直围困于“成长”与“群像”的十字路口，这是一段懵懵懂懂跌跌撞撞的旅程。借电影正在公映的契机，我们也与李亘聊了聊他为何想述说有关这个时代的离别，他又是如何创作的。

在《有一天》的开头，主角李小李即将结束自己一年的留学交换，从日本回国。来帮他收拾行李的代理店长管唯问他，这么多东西，都要带走？李小李点头，重重地嗯了一声。

谢承泽(饰演李小李)、牛超(饰演青木)、齐溪(饰演代理店长管唯)

“南国亭”中华料理店内的温馨聚餐

2007年，在北京语言大学读大二的李亘得到了去东京交换留学的机会，为期一年。在东京，他住在一个名叫“渊野边”——听名字就知道挺偏僻的地方。这个地名，也是这部电影最初的名字。在他豆瓣的自述《奢侈的梦》一文里，他说“那一年我几乎没参加学校组织的课外活动，没去过富士山、没体验过茶道、没泡过温泉。”所有学业以外的时间，都泡在一家名叫“南国亭”的中华料理店打工。

谢承泽(饰演李小李)、邱天(饰演邱邱)、牛超(饰演青木)

从日本回国后的2011年，李亘决定把自己在日本这一年的留学经历创作成型。在经过反复地修改后，他写出了剧本《渊野边》。他在北京电影学院的剧作老师，同时也是影片的监制王红卫看后评价道：啰啰嗦嗦，看完感觉还挺感动，值得去试一试。在李亘的印象里，这是王红卫在他三年的硕士生涯中唯一一次“夸”他。

然而这个剧本在写出来后一放就是五年。在临近三十岁时，李亘终于感到自己“真实地想表达了”，于是他决定去试一试。

《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

修改剧本、融资、建组、选角、勘景，前前后后，李亘为这部影片做了三年多的准备工作。终于，在2019年九月底，影片在渊野边开机，李亘和整个剧组在南国亭一起吃了开机饭。当年收留李亘的代理店长姐姐如今依然是代理店长，她带着影片中那些人物原型，张罗了整个剧组几十个人的吃喝。

导演李亘(中间)，《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幕后照

在十二年后，李亘作为导演又重新回到了南国亭，而南国亭和南国亭里的人也一直在等着他。当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未等与多年未见的老友开口寒暄，李亘便已经开始感动，“觉得浑身发烫”。

这一次，他要把曾经在这里发生的所有回忆和感动，像十二年前一样，全部打包带走。

《有一天》有一版海报，是李小李骑着自行车，头上飘着一面巨大的鲤鱼旗，片中的主要角色全都坐在上头。每年的五月五日是日本的“男孩节”，家里有男孩的，都会挂上鲤鱼旗。父母祈祷着自己家的男孩可以像鲤鱼一样，飞向天空越过龙门，早日长大成材。因此，“鲤鱼旗”也可以视作是某种对“成长”的期待，或是象征。

《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海报

当回忆起自己在日本留学的生活时，李亘的说法是“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刻骨铭心的事，相反那就是特别简单的一年。”

上课，下课，坐两站地铁去南国亭打工，周六周日也不休息。在那一年里，李亘没有向家里要一分钱。独自一人在异国他乡，用自己赚来的钱独立生活，对于一个20岁的年轻人来说，这无疑是长大成人的标志。

上：李小李在“南国亭”工作

下：李小李的房间

渊野边，南国亭，连带着在这两个地方发生的事、遇见的人，作为他成长的见证，都成了李亘心中“特别怀念”的部分。

当他决定将这个故事拍成电影时，他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只有回到渊野边，回到南国亭，才能笃定看到那些画面长什么样子，每个人物又该做些什么。他是最熟悉那个空间的人，那里是他的主场。因此，虽然在异国他乡拍戏在难度上要比在国内拍大上不少，但最终所有人还是支持李亘回到渊野边进行拍摄。

导演李亘(左)，谢承泽(右)，《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幕后照

作为新人的首部导演作品，《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有着堪称豪华的制作班底——监制王红卫、庄丽真、摄影师姚宏易、艺术指导文念中、音效指导杜笃之，饰演莉莉老师的张艾嘉在表演上的成就更无需赘述，她一个人的作品列表，便就是一部华语电影的发展简史。

导演李亘与摄影师姚宏易，《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幕后照

这些在各自领域堪称大师的前辈们的加入，除了在其各自负责的领域对影片的加持与帮助以外，对于李亘来说，这些老师们的在场更让他在片场拥有了一种“笃定的自信”。李亘直言，和这些大师们一起合作，让他感受到了自己的“不专业”，但对于他来说这同样也是他作为导演飞速成长的过程。

在演员的选择上，李小李、青木、邱邱这三个占了影片七成以上戏份的角色，李亘却选择了三个新面孔。在定下张艾嘉和齐溪分别饰演莉莉老师和代理店长管唯后，李亘觉得剩下的三个主要角色可以“找三个需要机会、需要被人看到的新人演员来演。”

导演李亘与主演谢承泽、邱天，《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幕后照

在影片里，管唯因为在李小李的身上看到了曾经抱着简历到处求职被拒的自己，从而决定收留他在南国亭打工。多年后，成为了导演的李亘也决定给新人们一个机会。这一切似乎成了一次注定交织的命运。

李小李第一次到“南国亭”面试

而三个年轻演员的表现也没有让人失望。尤其是饰演青木的牛超和饰演邱邱的邱天，李亘形容角色和演员之间的关系，就像是一个卡扣的两边，这两个演员在片场的表现，都让他“听到了扣子合上时，那‘啪’的一声”。

而李亘就是那只把卡扣合上的“手”。根据两个演员不同的性格特点和角色的需要，在两个演员身上，李亘用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方式引导他们表演。

《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

对于邱天，李亘的方法是“等”。“邱天是一个挺慢热的演员，不管是在生活里还是在表演上都是这样。在交流上要比别人慢一拍。”邱天需要时间去找到和导演与剧组之间的默契，然而在剧组里，最奢侈的东西就是时间，但李亘还是选择了“等”她。

在拍邱邱家中那场戏时，李亘拜托剧组的工作人员多给邱天一点时间，让摄影师姚宏易“多拍拍她”，并且示意摄影师在他喊停时不要关机，去抓一点儿邱天“卸下劲儿的感觉”。最终，那场戏被李亘放入了片中，成为了整部影片中最有氛围感的一段。

邱天(饰演邱邱)

同时李亘还让邱天“怎么舒服怎么来”，想穿什么衣服，想梳什么样的头，都顺着她的意思来。而这也是由“邱邱”这一角色本身的性格决定的。在影片里，李小李、青木、邱邱三个年轻人中，邱邱是“最主动、最随性而为的那个”，想要什么，便直接说出口，不管是在感情里还是在生活中都是这样。在拍摄的过程中，邱邱的原型来到了片场探班，还在片中客串了一个角色，有一天她说自己想回家了。李亘问她原因，她的回答是很简单的三个字：呆腻了。

邱天(饰演邱邱)

“十二年后的邱邱会说出这种话，那么说明我在片子里对这个人物的塑造就是成功的。”在镜头前后，李亘和十二年前的邱邱再一次重逢了。

而对于牛超，李亘则使用了与邱天相反的方法，就是怎么让他不舒服就怎么来。李亘也因此对牛超觉得很愧疚，觉得自己“伤害了他”。

牛超(饰演青木)

在影片中，青木是一个活在夹缝里的人。在身份上，中日混血的他不管是和日本人还是和中国人都只能算上“半个老乡”；在家庭中，远在中国的母亲只知道找他要钱，日本父亲在和母亲分开后又重组了家庭，在那个家里他得不到一点儿温暖，只有醉酒后的父亲对他的拳打脚踢。因此，青木的身上，有一种“别扭”和“较劲”的东西。

因此，在片场李亘会下意识地和牛超保持距离，在拍一些情绪比较重的戏份时，李亘甚至一整天都不理他。虽然李亘作为导演已经清楚感受到了牛超的付出和努力，但他还是会和他说“我觉得你不够认真”，“也许你不想演这个角色，但是没办法你已经来了，必须要拍”这种话。

邱天(饰演邱邱)和牛超(饰演青木)

在后来的采访中，李亘很多次提起他在片场对牛超这种“故意的伤害”。这件事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心里，而这也是他向牛超表达歉意的方式。

但这种方法在牛超的身上起到了十分惊人的效果。在警察局里的那场戏里，牛超把青木，或者说自己身上长久身处在夹缝中的压抑、委屈、拧巴，在那一刻全然爆发了出来，造就了整部影片里情绪最浓烈的部分。在那一刻，你不会相信这个男孩只是个选秀出身，没拍过几部戏的新人。

牛超(饰演青木)

那场警察局的戏，是牛超全片的倒数第二场戏，在当天他的戏份全部杀青，他也即将离开剧组。在送别饭上，牛超借着酒劲表达着自己的不满，他哭着对李亘说，“为什么这个地方没有一个人爱我，为什么我要走了，我还这么难受？”

因为《渊野边》听上去过于文艺，出于“想要接一点地气”的考虑，李亘把片名改成了《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这十一个字是歌手李茂山的《无言的结局》中的一句歌词，它的下一句是“脸上不会有泪滴”。相比原来的《渊野边》，这十一个字反而更契合李亘想要表达的心情。

《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

在叙事手法上，《有一天》是典型的散点叙事，李亘以李小李的视角作为一条“线”，把管唯、邱邱、莉莉老师以及青木、宋哥和老万的故事穿于一处。这六个角色，也分别组成了女性和男性的三代群像。三代人，呈现出了三种不同的生活状态，共同组成了一副在日华人的集体群像。在李小李这条“明线”以外，“离别”这件事也贯穿了影片的始终，从而让整部影片形散而神不散。

张艾嘉(饰演莉莉老师)

导演李亘与张艾嘉，《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幕后照

在一众角色中，张艾嘉饰演的莉莉老师虽然戏份不算最多，但尤其让人记忆深刻。这一方面是因为张艾嘉对角色的生动诠释，而同时，莉莉老师这一角色也在某种程度上，经历着一种“极致”的离别。莉莉老师一家三口，丈夫回到了国内，女儿跑到了美国读书，而只有莉莉老师一个人还留在渊野边。

在勘景的时候，李亘在渊野边的小河里看到了一群黑色的鱼中有一条橙色的鲤鱼。回到剧组之后，他对张艾嘉说：那条鱼，好孤单啊。

《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

张艾嘉说，那不是孤单，明明是显眼。李亘顿时被戳中，最后把这段对话放在了影片之中。这句话不光适用于莉莉老师，也同样适用于影片中每一个羁旅于异国他乡的人。更有心的是，李亘为莉莉老师这个角色设计了一把橙色的雨伞，在远景里，观众看不见莉莉老师的身体，只有一抹橙色在烟雨蒙蒙里，跃动在眼前。

张艾嘉(饰演莉莉老师)

这种不露声色的细节描摹无处不在，这也是众多观众找到共情与暖意的重要原因。影片里一共出现了三次“东京塔”，但前两次观众看见的都只是管唯病房窗前看到的普通电线塔，只不过是因为红白相间的颜色，同病房的老奶奶和管唯说“都是在东京，颜色材质也差不多”。第三次出现是在影片的结尾，李小李坐上了去机场的大巴，一个窗外的镜头一扫而过，那是真正的东京塔。

《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幕后照

如何在离别的时候，脸上不会有泪滴？管唯选择强行忍住，让它在眼睛里打一打转；老爷爷则是替亡妻了却执念，不留遗憾。而在影片的结尾，李亘则用那座真正的东京塔告诉所有观众，只要带着回忆，那处处皆是风景。

用这部《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李亘与李小李进行了一场不会悲伤的告别。

《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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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曾有过怎样刻苦铭心的离别？

撰文／鱼片粥

采访、编辑／苦丁茶

排版／苦丁茶、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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