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湾电影的孕育土壤上,家庭类的议题扎根颇深,尤以李安、侯孝贤、杨德昌等大师为最,他们或追忆或解剖或批判的影像,成为了不少观众心中的经典。

这份对家庭的不断反刍与洞察,造就了电影刻画上的入木三分,也让我们时常惊叹于如此纷繁复杂的主题在他们手中举重若轻的呈现。

有了此类基因的沉淀,新人导演阮凤仪的第一部剧情长片《美国女孩》便能收获如此众多的青睐,也就不足为奇了。

影片的故事脱胎自导演本人的亲身经历,片中的一家四口基本都是以阮凤仪的家人为原型来塑造,说是导演自身的回忆录也并不为过。

有了这层主体性的参与,我们自然能够感受到阮凤仪在人物描摹与情节打磨上的严谨,不仅仅是区隔开了四位家庭成员之间对撞又融合的性格特点,还以相当细腻且真实的生活细节浅浅勾勒出家庭内部的暗流涌动。

例如说,壁癌与墙壁上的手印构成了老房子的破旧但却爱意留存的矛盾,一如影片内不断强调的裹挟着恨意的亲情那般,是彼时的社会不景气环境与其滋生的情感畸变生癌的缩影。

又或者,开头处母亲王莉莉(林嘉欣 饰)在父亲梁宗辉(庄凯勋 饰)打呼时的一个翻身以及父亲忘记小女儿梁芳安(林品彤 饰)不吃番茄酱的细节等等,对展现一个时隔许久再次团圆的移民家庭间的疏远相当行之有效。

诸如此类的细节铺陈带给观众极大的共鸣,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再现了极其接近真实的家庭生活原貌。

但是不得不指出,局部刻画上的突出依然无法掩盖影片整体流于散漫与背景符号化的弊端,就像是剥开记忆的蛋壳后,发现流出的却是蛋清,导演在此处缺少了一些加热的火候。

倘若类比到此前不久的《瀑布》,差异可能会更加明显。钟孟宏在那部作品里始终遵循着人与环境的互文,并且由于视点的相对集中化,能够在挖掘病症上更有层理。

反观《美国女孩》,因为是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不免造成客体性的缺失,也即在阮凤仪导演自身的回忆语境下水到渠成的段落,放在影片中,就会因缺少铺垫与交代而有稍许突兀。

一个相当典型的桥段发生在结尾处,从梁芳仪(方郁婷 饰)与王莉莉争吵开始,阮凤仪想要完成的是把最终的情感走向从一个极端过渡到另一个极端的转变。

可以说,起点处的争吵因为有医院、演讲比赛以及癌症等多重诱因引导下的爆发以及女儿推搡母亲、父亲掌掴女儿等剧烈的肢体冲突渲染,而变得冲击力十足。整个家庭几乎走向了分崩离析的边缘,观众的情绪也来到了最为揪心的时刻。

然而,承接着最后和解与互诉心扉的过渡段落,导演把更多的笔墨放在了女儿与父母亲各自的人物弧光补完之上,在失去更深层次的互动而仅仅依靠人物的觉醒引出一个看似美好的结局,兴许便是上文提到的主观性在作祟。

这样的处理或许符合导演本人的回忆历程,但对于观众来说,巨大的情绪高潮是如何平息又是如何转换了语调,阮凤仪并没有做出直观的阐释。

另一方面,虽则《美国女孩》囊括的议题更加丰富,既有移民带来的文化冲突,也涉及到非典肺炎的高压环境,但就电影的表现来看,还是充当了背景板的功用。

首要来说,影片做了过度的留白,我们只能凭借角色的只言片语,来慢慢揣测整个家庭背后的图景。

就拿父母亲举例,母亲的美国梦与父亲的留守几乎是一笔带过,如此重要的人物背景信息无迹可寻,也让林嘉欣与庄凯勋的表演陷入了没有抓力的尴尬。一个只会哀怨自己即将死亡的母亲与一个整日抱怨经济不景气的父亲,好似阮凤仪截取的一段记忆切片在不断放大,掩盖了他们身上原本该有的复杂性。

补充一点,《美国女孩》之前,阮凤仪拍过一部短片《姊姊》,讲述的便是一名母亲带着两个女儿在美国生活的故事,剧作上可称之为《美国女孩》的前传。马后炮地说,如果把短片的部分场景挪用到这部处女作里当作一个闪回介绍,或许会让影片的整体性再上一个档次。

其次,对于那些导演顾及到的社会性层面议题,与人物的割裂性叙述又使得表达停留在了隔靴搔痒的阶段。

比如文化冲突的描绘,一边是用喊口号般的“美国人”与水土不服的成绩单来提醒观众它的存在,另一边是用林思婷这个角色来不断充当缓和剂,最终我们看到的只是梁芳仪不断归咎于母亲决断的矛盾,却没有在更为宽广的学校领域做更多的探讨。

阮凤仪显然是将其看作了专属于个人的伤口,而且还是结痂过后的样貌。

至于非典肺炎的重演,与片头父亲坐在车里听广播的场景如出一辙,都是置身人物之外的一个设定,甚至变成了让妹妹梁芳安离场的工具,来服务于上文提及的那个高潮段落。

哪怕是最后的虚惊一场,却不愿给医院里的妹妹一个镜头,剧本上的有失偏颇是无法忽视的问题。

当然,除却创作上的种种,我们还应该注意到《美国女孩》在金马奖上拿到了最佳摄影的桂冠,这也是该片在影像处理上一个比较突出的亮点。

我们可以明显看出,电影里浅焦镜头的使用比比皆是,往往在一个取景框内,人物身后的背景都是呈现虚化的状态,无疑凸显了一种形单影只的孤独感以及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不适感。这一点,恰如其分地反映出游离在痛苦边缘的人物内心状态。

另外,对画外空间的使用更是加重了不确定性在情感传递上的作用。例如说姐妹二人洗碗时传来的父母争吵声,是一种相当细腻的孩子与父母相处模式的摘取,而这又同样被使用在以父母亲争吵为主视角,随后父亲拉开房门见到梁芳仪的桥段里,本质上是以另一方的实际在场不断给家庭内部矛盾加砝码。

包括在发成绩单那场戏里,镜头牢牢攫取梁芳仪的侧脸,但画外传来的老师声音又在不断挤压梁芳仪的生存空间,况且这一段又是浅焦镜头的手法,两相配合下梁芳仪的四面楚歌式处境便跃然纸上。

最后,对于阮凤仪这位新人导演而言,能够在自己的处女作便交出这样一份答卷已实属不易。

正如导演坦言,她创作这部作品的初衷,是为了翻过这一页,所以某种相当深刻且沉重的私人回响始终游荡在影片的角落,而这,确实也为时下的电影市场所罕见的创作者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