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乔纳森·罗森鲍姆

译者:易二三

校对:覃天

「很久以前,在一个遥远的银河系...... 」片头的字幕这样滚动着,广袤的星际空间在银幕上延展开来。「我已经看到了未来,它就是这样的!」一个快乐的少年在走出电影院的路上对洛杉矶的一名电视记者如此宣称——奇怪的是,这与50多年前林肯·斯蒂芬斯关于俄罗斯的说法如出一辙,随后,福特汽车公司给予了这个口号以第二次生命。「另一个星系,另一个时代,」这个故事的序言以一种模棱两可的方式拉开序幕,小心翼翼地为所有后续的赌注做准备。

但是,过去和未来之间的混淆,无论对乔治·卢卡斯的《星球大战》所采取的策略多么有帮助,似乎都次于某种压倒一切的坚持,即无论这种令人眩晕的太空歌剧是何时发生的,都不可能是如此令人不快的当下。

星球大战》 《星球大战》

「我没有去拍一些愤怒的、切合时势的电影,」卢卡斯曾说,「因为我意识到还有另一层更重要的意义——梦境和幻想,让孩子们相信生活中远不止那些垃圾和杀戮,以及所有那些诸如偷轮毂盖的现实事件,你仍然可以安静地自处,去幻想着异乡的土地和奇怪的生物。」

但是,《星球大战》中也并不乏垃圾和杀戮的出现,而且偷轮毂盖的行为似乎从某种意义上也是存在的,当然,卢卡斯的愿望很容易让人理解,虽然他的前作《500年后》和《美国风情画》都表现了相当浓厚的社会关怀。

对于他最新的票房巨制,许多评论家感到不安的是,它似乎没有任何意义,除了它毫不掩饰的本质:一部精心制作的、去人性化的全新版《飞侠哥顿》,拥有更好的制作标准,不带有讽刺意味,充斥着一系列特效。

《飞侠哥顿》

至于剧情,给任何性能良好的电脑喂以适量的纸浆,它或许都能如法炮制出来。卢克·天行者(马克·哈米尔饰)是一位与叔叔和婶婶一起生活在偏远的塔图因星球上的农家少年,也是被邪恶的银河帝国颠覆的旧共和国的一位绝地武士的儿子。

由前绝地武士达斯·维达和恶毒的大星区长塔金(彼得·库欣饰)领导的旧共和国,意外地截获了美丽的莱娅·奥加纳公主(凯丽·费雪饰)发送给欧比旺·克诺比(亚历克·吉尼斯饰)的部分声音和图像信息——她是一名来自奥德朗星球的叛军领袖,但被帝国囚禁了,后者则是一名传奇的绝地武士,如今以亡命之徒的身份生活在塔图因星球的山区……

携带着重要信息的蹲式机器人——R2-D2,通常由C-3PO陪同,后者是一个高大的、像英国管家一样喃喃自语的助手;卢克遇到了克诺比,后者把他父亲的光剑留给了他,而叔叔和婶婶在帝国的一次突袭中迅速遇害之后,卢克加入了救援莱娅的行动。

同时,克诺比对卢克进行了原力的培训——这是一种精神秩序,赋予了人们超感官的能力。

卢克和克诺比在邋遢的莫斯艾斯利太空港雇佣了坚韧的雇佣兵汉·索罗(哈里森·福特饰)和他的仆人楚巴卡,开始了一连串的冒险,期间克诺比在与维达的决斗中被杀,而莱娅成功被解救了出来。

随后,卢克陪同叛军自由战士对帝国看似坚不可摧的战斗堡垒——死星发起了进攻,并单枪匹马地成功将其炸成了充满吸引力的气泡、闪光和令人满意的碎片。

这一切都非常干净,没有流血。维达以清晰可闻的声音捏碎了几根骨头;卢克的婶婶和叔叔被烧成了黑色的焦炭,似乎是向《搜索者》致敬;克诺比在莫斯艾斯利用光剑切断了自己的前臂,并通过消失在空气中来迎接自己的死亡,被原力吸收;其余的主要是一些烟花和弹球机。

卢克嬉皮笑脸的理想主义,汉阴沉冷酷的犬儒主义,莱娅的泼辣暴躁,楚巴卡的咆哮和抱怨,C-3PO的喋喋不休和R2-D2发出的电子声,都被设定成「喜闻乐见」的对象,为观众所调侃。

哈米尔、福特和费雪都像是科幻主题化装舞会的参与者;唯一明显的反派人类库欣,在相貌和情感语调上,则像是明无情(译者注:《飞侠哥顿》中的角色)和让·吕克-戈达尔的结合体。

除了忠诚坚定的亚历克·吉尼斯被恭敬地塑造为典型的父亲形象——作为一个更模糊和更仁慈的扁平人物之外,其他人几乎都是怪物,无论是可爱的(家庭成员)还是恶心的(反派威胁),人类和非人类之间的界限往往难以区分。(塔图因星球上那些胡言乱语的拾荒者就是很好的例子:他们身穿棕色长袍,戴着黑色手套,唯一可见的特征就是他们那双萤火虫般的眼睛)。

所有这些刻意的愚蠢——正如迪斯尼作品中一贯的错综复杂的愚蠢——让观众在一个安全的偷窥距离内可以自由反应,享受不受任何道德或情感约束的「纯粹」感觉。事实上,对「浪漫趣味」的粗略处理(莱娅在最后仍然通过无聊的眨眼在两个男主角之间辗转)为一种非常不同的愉悦留下了道路。

在令人兴奋的太空战中,伴随着毫无气味的毁灭狂喜,和各种太空枪的小规模冲突,以及花哨的肢解和消灭,这基本上成为一个没有任何搭档的性释放的场合。就像孩子们喜欢玩的电视遥控器,以及游戏厅里的机械射击游戏一样,《星球大战》提供的是孤独的、自恋的快乐,而不是让观众一起欢呼的、浪漫的公共神话。

诚然,西部片、武士传奇、亚瑟王传说、迪斯尼的动物寓言、戴米尔的壮观场面和二战史诗,以及早期的科幻片都被《星球大战》有所借鉴。

高潮部分的死星攻防战直接模仿了50多部战争片中的空战片段,甚至卢克、汉和楚巴卡沿着长长的过道领取勋章的段落,也被阿瑟·卢博认定为有意识地「重现了《意志的胜利》中希特勒、希姆莱和卢茨向纽伦堡纪念碑行进的画面。」

但这种手法的重点在于,它使得它所效仿的所有神话都变得同样微不足道和「实用」——仅仅作为怀旧情节的素材,即使大部分的情感都是缺失的。人们可能要像卢卡斯那样回到20世纪40年代,才能找到这种对无限战争的无辜庆祝,但人们需要完全逃避历史,以便将好与坏的对立——反映在服装和装饰的黑白设计上——视为明确无误的。

在种族意识形态的层面上,这种明知故犯的做法甚至更显精明。虽然1936年的《飞侠哥顿》可以通过明无情这个角色直接影射「黄祸」而不让观众感到尴尬,但将贾瓦人塑造成吝啬的犹太商人——用理查德·科利斯的说法即是「小矮人夏洛克」(Munchkin Shylocks,译者注:这里特指《威尼斯商人》中的犹太放高利贷者)——则更为隐晦和微妙;人们甚至可能要看到贾瓦(Jawa)一词与希伯来语中雅威(Yaweh,译者注:犹太教尊崇的最高神名称)的关系才能抓住这一线索。

在其设计的某些方面,《星球大战》沿袭了《2001太空漫游》的风格——机器人被塑造得比任何演员都「更具个性」,板状导弹的深入轨迹进入镜头的前景下部并斜向滑开(包括行动前的三个长段落)——《星球大战》几乎在其他方面都将自己设定为「反《2001太空漫游》的」,这不仅是因为幻想系统性地替代了科技。

如果说库布里克的核心主题是智慧,那么卢卡斯的主题则是以盲目的本能为前提:卢克对原力的领悟,就像观众对电影的理解一样,基本上屈从于条件反射,沉湎于宇宙中的浩瀚场景。

《2001太空漫游》的奇观感是沉思性的,而《星球大战》的奇观感则是近乎巴甫洛夫式的,它小心翼翼地衡量着付出与收获,使得影片在实操层面上必须穿插许多特效。

影片似乎还基于这样的假设:任何生物、景观、小工具或场景的魅力都会随着它在银幕上出现的时长而减弱——这个隐蔽的前提已经在《禁忌星球》的外星人克雷尔段落和《飞碟征空》最后一刻对一个濒临灭亡的城市的短暂瞥见中体现了出来——这部电影的结构就像一个逗趣的连环画故事板。

没有任何偶然或风景性的东西可以阻碍快速的叙事,除了旅途中的偶尔瞬间(如塔图因星球的双子星,或卢克在搜寻R2-D2时使用的双筒望远镜)。唯一的例外是在别出心裁的莫斯艾斯利酒馆段落中,不同的怪物陆续出场,奇观短暂地战胜了叙事。

对于天马行空的建筑的想象方面,《星球大战》甚至比不上《T博士的5000个手指》——这部由斯坦利·克雷默兼职的50年代作品与《星球大战》不同,它在剧情中包含了对无法忍受的现在的逃离——卢卡斯的风格大杂烩往往量大于质,比如密集的红色激光束不时在银幕上闪现。

然而,《星球大战》努力地使一些地点(贾瓦人的沙漠履带车内的废墟、莫斯艾斯利、汉的海盗飞船)变得凌乱不堪,让它们看起来像是有人实际住在那里。

声音,包括几乎连续不断的音乐,在整个过程中都为省略的节奏服务:关于塔金即将对莱娅实施酷刑的暗示,仅限于一个注射器的简短镜头和一扇门的巨大滑动;将卢克拉入缩小的垃圾桶的粘稠泥土中的野兽,更多通过声音而不是画面来表现;而攻击叛军星舰的呼啸声极具戏剧效果,忽视了客观科学。

对于这样一部缺乏辩证逻辑的电影来说,人们可能会忍不住去猜测它的绝对对立面是怎样的。如果提到戈达尔最近的电影——低成本、实验性、给人心灵上的愉悦而非本能反应——会不会略显离谱?

然而,如果要在电影界和卢卡斯的摩尼教式宇宙之间可以找到任何相似之处的话,那就是媒体对《星球大战》及其无数衍生产业的闪电式宣传——而不是让戈达尔的电影在任何地方被看到或讨论的微不足道的努力——与帝国扼杀一切形式的抵抗的努力相一致。

目前,这个利益集团正在试图用几块有利可图的巨石淹没每个人的头脑,并将电影界的叛军势力渐渐地淡出人们的视线,这背后不仅仅是一群大商人,而是由评论家、编辑和媒体程序员和主播造就的运动——他们都与不同领域的消费者合作,使得《星球大战》(它很有可能取代《大白鲨》成为影史上最赚钱的电影)不仅仅是一部简单的电影,而是对整个行业都具有可观影响的摇钱树。

这与《第二号》和《此处与彼处》等深奥的作品(关于它们的薄弱交易可能发生在另一个星球上)有什么关系呢?事实很简单,即这两部影片关注的都是在此时此地增进知识的交流,而这通常被认为是一种令人厌恶的活动,甚至此类电影的捍卫者通常感到不得不将他们的体验描述为必要的「不快」。

仅仅是戈达尔早期一部电影的片名《快乐的知识》,在当下的环境中就已经显得不合时宜了。隐含的论点是,除非有病,否则谁会对《此处与彼处》这部关于巴勒斯坦士兵的纪录片乐在其中呢?片中有一句台词是「这些演员几乎都在死去」。

《快乐的知识》

更好的办法是在知识方面采取精心设计的退步,切断公共和历史的联系,对英雄和恶棍大肆嘲笑,在安全的画面距离内炸毁看不见的假想敌,并将这一切作为良好、干净、健康的乐趣来享受——在下一次自动、排外的破坏机会到来之前,虚度光阴。这就是卢卡斯认为「更重要」的《星球大战》的「意义」;数百万的电影观众衷心地同意这一点。